像時鐘一樣的準確,差十五分八點,田守誠邁著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四平八穩的步子,走進了辦公室。邊走還邊和迎頭碰上的、小字輩的工作人員,開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天天如此。他不像其他部長,常常在八點以後,汽車才駛進部機關的大院。

田守誠習慣地往他那張大得足以容下一個人在上面睡覺的寫字檯瞥了一眼,上面,一大摞文件、報告之類的東西在等著他。這是每天要辦的第一件事。

田守誠脫下大衣,往衣架上掛去,不行,那個衣鉤鬆動了,他又換了一個。轉過身來,雙手習慣地捋了捋一絲不亂的頭髮,又泡了一杯花茶,然後在寫字檯前坐下,開始翻動桌上那一大摞東西:密碼電報、中央文件、值班室的電話記錄、等著他簽發的各司局的請示報告、人民來信,等等等等,全按文件制定單位的等級、問題的輕重緩急,順序排列著。

肖宜,是田守誠頗費躊躇,而後又頗為得意地選定的一個秘書。因為肖宜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是全部造反派的一個頭頭。

田守誠明知肖宜把他這個決定的動機看得底兒透,但田守誠並不把肖宜的感覺放在心上。他只需估量這個決定,對「文化大革命」中的兩派群眾,能否造成他所期望的印象就夠了。和一個小人物是不必花費心思去較量的,田守誠只把精力花費在對付等量級水平的對手身上。何況至關重要的事情,還有林紹同秘書去辦。

田守誠順水行舟般地一路看下去,該劃圈的,划了;該簽發的,簽了;該批示的,批了。

在一份部辦公廳請示該不該給本部招待所的服務人員分發獎金的報告上,田守誠那支洋洋洒洒的大筆停住了。

發獎金?給招待所的服務員?這兩天報紙上的社論,又在強調思想教育,政治挂帥。要求個人所得獎金不得超過本單位兩個月的平均工資。似乎有剎住獎金風的趨勢。工廠都在壓縮獎金開支額,服務人員就更不好說了。何況這是部里辦的招待所,又不是國務院事務管理局辦的,也不是市服務局辦的。人家那裡,對於這個問題,也許有一套辦法、條例。不過那套辦法,當然是根據他們的情況制定的,不好照搬,萬一出了問題不好辦。田守誠不打算由他來開這個口。於是,他在報告上批道:「按上面指示精神辦。」

對自己這條批示,田守誠覺得很得體。上面?哪個上面?讓經辦人揣摩去,就這麼含含糊糊的才好。而且,根據田守誠的回憶,關於各部自己辦的招待所該不該發獎金,似乎上面從沒有過具體的指示。

下面,厚厚的一份報告讓田守誠發怵。難道寫這報告的人,不懂得那個不成文的規矩嗎?給上級機關打報告,越往上去,字應該越大,字數也應該越少。

田守誠信手翻去。原來是上面轉來的一封人民來信。

肖宜怎麼搞的,這樣的信也要轉給他嗎?繼而又想,肖宜不會錯,肯定需要他親自處理,才會送給他的。

什麼問題呢?他潦潦草草地看去,竟然是批評經中央領導同志同意過的,到二○○○年建成多少鋼鐵基地、煤炭基地、十來個大慶的規劃,是左傾思想在經濟建設上的反映,是沿襲五八年大躍進、不嚴格按照客觀規律辦事的錯誤。信上列舉了一九七九年的國家基本建設計畫中,有哪些不夠基本建設條件的項目,硬是列入了計畫,拉長了基本建設戰線,浪費了多少有限的基本建設投資……看得田守誠眼皮直跳。他沉下心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寫信的,準是重工業部的人,所以這封信才會轉給他。誰呢?田守誠翻到最後一頁。哦,賀家彬。「天安門事件」的時候,這個賀家彬折騰得挺熱鬧,又是送花圈又是寫詩,要不是他那個局長方文煊頂著、包著的話,差點沒給送去坐班房。不過也幸虧有人頂著、包著,不然,真的送了進去,現在又是田守誠的一筆賬。田守誠不由得笑了一下。什麼年月了,還吃這碗飯,太不識時務了。

照轉賀家彬所在的司局嗎?不,這件事比較棘手。對中央領導同志同意過的方案提出指責,上面不會不挂號的。部里不表示個態度就這麼轉下去,萬一將來上面有人想起來,問上一句,怎麼答覆呢?

田守誠把有關部門在信上的批字又看了一遍,似乎看不出什麼傾向性的意見。只寫道:「轉去人民來信一封。」

這該如何處理?田守誠不停地、機械地轉動著手裡的鉛筆,很長時間,不知怎麼下筆。最後,他終於在那份人民來信上批了一句:「請鄭子云副部長閱處。」這麼處理還是說得過去。鄭子云現在正熱衷於抓什麼體制改革、企業管理、思想政治工作。實質上在和「學大慶」唱對台戲。不是嗎?前些日子在曙光汽車廠搞了個民意測驗,真是笑話。

什麼「你喜歡什麼?」他們喜歡什麼?喜歡邪門歪道!

「你關心什麼?」關心他們自己!

「你痛恨什麼?」痛恨幹活!

「需要什麼?」他們需要錢,就知道向錢看!

「業餘時間幹什麼?」吃喝玩樂,不信上館子里看看!

「實現四個現代化有希望嗎?」問他們?!

「『四化』最大的障礙是什麼?」現在誰能聽誰的?

「你願意在這個廠工作嗎?」他願意上美國,你送他去嗎?

搞的什麼名堂!思想政治工作這麼搞還不亂了套?民意測驗,那是資產階級的玩藝兒。

拿鄭子云和田守誠相比,一個好比是打守球的,軟磨硬泡;一個好比是打攻球的,一個勁兒地猛抽。

田守誠會時不時地給鄭子云吊上幾個小球,然後冷眼地瞧著鄭子云毫不吝惜地消耗著自己的精力。他並不把鄭子云當做太了不起的對手,犯不著跟他費那麼大的勁。鄭子云的對手早就有了,那便是這個社會裡,雖說是殘存的、卻萬萬不可等閑視之的舊意識。

雞蛋碰石頭啊。

去年田守誠出國考察,開中央工作會議時,由第二把手鄭子云參加。那時,所謂六十一個叛徒問題還沒有個說法,廬山會議也沒有平反,劉少奇的問題還沒提到日程上來。你鄭子云聽就是了嘛,發什麼言!說什麼:「幹部免不了要犯錯誤的,以後誰犯了什麼錯誤,就是什麼錯誤。是什麼性質錯誤,就是什麼性質的錯誤。不要一犯錯誤,就是叛徒、特務。劉少奇那個專案的材料,什麼問題都不說,光說是叛徒、內奸、工賊,我認為這是蘇聯秘密警察的辦法。還有彭德懷、楊尚昆同志的問題,也說他們裡通外國,抓一些莫須有的事,不能說服人。今後處理幹部,要實事求是。」

這樣的話,是沖著誰呢?太危險了。當然嘍,現在劉少奇同志的冤案平反了,六十一個叛徒的問題、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的問題,都平反了。但終究是冒險的。而冒險總會有所失誤,說不定哪一次一個筋斗就栽了下去。「反擊右傾翻案風」那次,田守誠那麼一個謹慎的人,等了又等,看了又看,結果還是失算了。那個教訓,足夠田守誠窩心一輩子。

會上有人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不是會議的議題,可以把這個問題作為理論問題從容討論。鄭子云卻說:「這個問題討論得好,下一階段的會才能討論得好。這次會議要討論許多重大的方針政策,討論了就要乾的。這許多方針政策是以指導思想為基礎的,黨的高級領導機關必須有一個統一的意見。如果有的理論刊物不同意,再有中央哪位負責同志也不同意,再加上有人說現在是讓他們『放』,如果現在是『放』,以後是不是又要『收』?我們具體執行的同志就不放心,沒法放手去干。理論家可以從容討論,我們回去就要根據會議的精神干,我們不可能坐而論道。」

人家講人家的意見嘛,你鄭子云願意論就論,不願意論就不論,得罪人有什麼好處,特別是輿論陣地,搞不好什麼時候找岔子在報刊上給你來一傢伙,那影響可怎麼收得回來。

還說什麼「宣傳毛澤東思想,要全面準確,要打破『四人幫』搞的『一句頂一萬句』的枷鎖」。

還好,在對「凡是派」的問題上,他的表態還是明確及時的。這才是頂重要的一件事。什麼叫政治,政治就是看準了風向,該表態的及時表態。其他全是瞎扯淡。

田守誠從裡間走了出來,把準備在廳局長會議上用的講話稿還給了肖宜,說道:「肖宜同志,這篇東西我看過了,具體的我也提不出太多的意見,只覺得說得還不透,你是不是再和調研室的同志們研究研究,結構再調整一下,語言再凝練一些,內容再充實一些。文字不能太嚴肅,可也不要太活潑;要站得高一點,但也不要太空。請你再辛苦一下。好不好?」

田守誠總是這樣,自己從不動手,也不把自己真正的意圖、觀點,清楚、明確地告訴經辦的同志。剛開始給田守誠當秘書的時候,肖宜真是吃了不少苦頭。一個講話,總是左改右改。根本搞不清楚為什麼改,以及應該改些什麼。田守誠作一個報告,肖宜總要累掉幾斤肉。漸漸地,他也摸出了一點規律,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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