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柜上的小鬧鐘,指向六點十分,實在該起床了。可以聽得見大街上越來越熱鬧的市聲。也許因為她是汽車製造廠廠長的妻子,在這紛沓的市聲中,她對汽車的聲音尤其敏感。現在,她幾乎能從汽車的喇叭聲,行駛時的隆隆聲,分辨出載重汽車、翻斗汽車、吉普車、小卧車。

她準備給陳詠明做一頓豐盛的午餐。難得他有一天在家休息,陪她一塊吃飯。想到這裡,她微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一個以丈夫為中心的傻女人。一樣的飯菜,但有他在,彷彿連味道都不一樣了。一樣的房間,但有他在,彷彿連溫度都升高了幾度。

可是,郁麗文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怕驚醒了睡在身邊的丈夫。她輕輕地從枕頭上側過頭去,端詳著陳詠明那張瘦削的臉。

他累了。睡得真死,攤手攤腳的,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眼睛深深地凹進去。五十多歲的人,頭髮幾乎全白了,又挺長,多久沒理髮了?鬍子也沒刮。昨天晚上,當她把臉頰貼在他臉頰上的時候,那胡茬子刺得她好疼。她問:「你多久沒刮鬍子了?」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沒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拍拍他的臉頰:「想什麼呢?」

「說不清楚,好像沒想什麼。」說著,特別經心地親親她的額角。那親吻,只是一種疼愛而不是熱情。唉,難道她還是那個沒和他結婚的小姑娘,需要他來哄著的嗎?好像有個沉重的、無形的東西壓在他的心上,使他不再對其他事情發生興趣,哪怕是擁在他懷抱里的,他其實是那麼疼愛的她。

他們結婚很晚。要不是一九六二年他得急性肝炎住進了醫院,他大概永遠抽不出時間去談戀愛、結婚。這樣的事情,現在的青年人已經不理解了,也不相信有人這樣生活過。那年,他三十七歲;她呢,二十三歲,剛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實習醫生。

每天,他躺在病床上,巴巴地看著病房的門,看得他眼睛發酸。為的是看一眼那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門前一閃而過,或是笑盈盈地走來。

他這才發現,除了產量、產值、固定資產、流動資金、國家計畫、企業利潤……之外,世上竟還有可以佔據他的精神、力量和情感的東西。

那雙疏淡的、分得開開的眉,尖尖的嘴角,溫和的眼睛,嫻靜的舉止,像一個可以棲息的窩,坐落在一樹濃蔭里。

他談戀愛,也像他做工作一樣,疾風暴雨地、不顧一切地猛打猛衝。

一見傾心。有人責怪他。

一見傾心又有什麼不可以?如果我們真誠相愛。

她不是共產黨員。有人提醒他慎重。

不是共產黨員難道是一種過錯?被成見關在門外的,一定就比門裡的不好嗎?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擺脫形而上學的觀點而學會從本質上認識事物呢?

她那雙溫和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嗎?我會使你幸福嗎?」

他把她摟進自己寬闊的懷抱:「小姑娘,你是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樣的戀愛啊。

急急地脫下白大褂,飯也顧不上吃,趕到約會地點。餓著肚子,靠在他的臂彎里,花前月下地走來走去。「啊,你沒吃飯嗎?」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樣,需要吃飯才能活著。「我真該打。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執意要她打他。然後,東奔西跑找個可以吃飯的地方。她呢,又捨不得時間,光吃一頓飯,就會佔去他們二分之一的相會時間。而他給她的時間又少得那麼可憐。

或是,她在公園的長椅上,白白地等上一兩個小時,他才怒氣沖沖地趕來。不知是朝她發脾氣,還是朝她求婚:「我們結婚吧,我們還要談多久戀愛?我沒有時間。」

或是,一個電話:「對不起,我不能離開。原諒我,親你。」

「……」

「為什麼不說話?」他開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許,十點鐘我可以有半個小時的空閑,到我的辦公室里來好嗎?」

於是,在一個夏季的下午,她任憑著他緊攥著她那隻白皙的小手,到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登記手續。

慌亂的心情和炎熱的太陽,幾乎使她昏厥。

他們曾站在一棵槐樹下。許多「弔死鬼」懸著長絲,從枝葉上垂落下來,有一條還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肩上,眼睛潮濕了。陳詠明從口袋裡掏出那皺得不成樣子的大手帕,為她揩去額頭上的汗珠,忙不迭地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郁麗文在他的聲調里,聽到了從未有過的慌亂。她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慌亂的,即使面對將要滅頂的災難。他分明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重,只不過他覺得那是無須言表的。如同心在胸膛里跳著,有誰會經常顧及那永遠和自己在一起的心呢?但如果沒有了那心,人便會死了。

一切全是新的,齊全的。但新房仍然顯得空蕩。

陳詠明毫無頭緒地在房間里忙亂著。或是把地板上攤著的紙盒放到窗台上去,而在開窗戶的時候又把它們堆到牆角里去。

最後,他張開兩隻大手,對郁麗文說:「對不起,今天我好像應該洗個澡。」

「要不要我給你燒點熱水?」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害臊。像那些堆在地板上的家什一樣,好像還沒習慣這個新家,還沒有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

「不用,謝謝。」嘩啦、嘩啦,他在廁所的冷水管子底下洗了好久。

濕淋淋的頭髮下,一張神清氣爽的臉,散發著肥皂新鮮的氣味。

「我的小妻子,我們要不要做晚飯吃?」有很多家什,可是他們偏偏找不到做飯用的東西。

餅乾,新婚之夜的晚餐……

婚後的生活是幸福的。

時間總是那麼少,感情在時間的擠壓下濃縮了。陳詠明的一個親吻會讓郁麗文幾天幾夜不能從那種燃燒著的感覺里清醒過來。然後是長長的等待後的另一次愛撫。出差,出差,經常的分離保持著情感的新鮮。

做陳詠明的妻子是困難的,但也是值得驕傲的。當郁麗文還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少女,在她夢幻里出現過的理想丈夫,不正是這樣一個不會對困難屈服的、強有力的男人嗎?

唉,焦急,擔心,惦念,心疼……「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差點兒沒讓人打死。在陰濕的「牛棚」里關了幾個月出來,渾身上下的骨節都得了關節炎,路都不會走了。看著那樣高大的一個身軀突然變得佝僂,那樣一個硬挺挺的漢子,卻要扶著牆一步步地挪動腳步,郁麗文肝腸寸斷了。她四處奔波,為他找葯、煎藥,熬了種種草藥在他的關節上熱敷。他還要說俏皮話:「我要勸說所有的男人,他們應該找個大夫做老婆。」

她笑著,可是眼淚卻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熱敷的肩膀上。

陳詠明扳過她的肩膀,她卻把頭扭開,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執地把她濕漉漉的眼睛對準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嗎?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頭髮卻開始花白,逢到陰天下雨,每個關節都疼痛難當,像把生了銹的鎖,開動起來,吱吱嘎嘎地響。這一切都瞞不過一雙醫生的眼睛。

當然,他們也沒能去香山。

兩年以前,鄭子云副部長親自找陳詠明談話,準備派他到曙光汽車廠出任廠長。

鄭子云好像存心要把陳詠明嚇倒:「……不過我要先把底交給你。生產嘛,是連年虧損。設備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里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挺大的車間,卻沒有地方下腳。鐵屑、加工件、毛坯、廢件,滿地都是,一層摞著一層。投料不按生產計畫,投一次夠你用半個月,也堆在車間里佔地盤。

「職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沒房子住。一間屋,布帘子一拉,住兩家。晚上倒班,不敢開燈,怕影響別家休息,黑地里,據說還有上錯床的。」說到這裡,鄭子云停住了,好久沒有言語。下巴支在交叉的十指上,坐在那裡不知想些什麼,陳詠明還以為他說完了。只見他嘆了一口氣,對陳詠明微微笑了笑,好像為自己突然中止了談話表示歉意。

鄭子云繼續說下去:「託兒所送不進去孩子。房頂上有些瓦壞了也不補,露著天。外頭下大雪,屋裡飄雪花,把孩子趕到不漏的那頭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壞了,全用木板一釘,弄得房間里黑乎乎的。還有人把垃圾往託兒所院子里堆。在這樣的環境里,孩子們怎麼生活呢?

「食堂也是烏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塵有一個小錢厚。醫務室裝中草藥的麻袋成了耗子窩,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藥就只能當柴燒。工人呢,卻配不齊葯。

「另外,還有上百個人的問題沒有落實政策,幾百個待業子女沒有安排工作……」

他好像很了解汽車廠的情況,大概常去廠子里看看、走走,陳詠明想。

突然,鄭子云像和誰吵架,氣洶洶地說:「……部黨組經過研究,認為你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