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樓房,準是一九五六年以前蓋的,四層樓,像新建的五層樓那麼高。對一個年輕而健康的人來說,爬四層樓梯,算不了什麼。葉知秋雖然還算健康,但是,頭髮的脫落、皺紋的加深、牙齒的鬆動、心臟機能的衰退,都足以說明四十多個年頭裡,有多少事情曾經發生、過去。雨水就是這樣一滴滴地穿透石頭,花崗岩就是這樣地風化,生命就是這樣地更替,這一個瞬間便這樣被下一個瞬間所淘汰。她也會被淘汰,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就像頭髮不知何時開始脫落,皺紋不知何時在眼角、額頭聚集,牙齒何時變長,心臟從哪一個節拍上開始出了故障。然而,已經稀疏的頭髮還在裝飾著頭顱,皺紋也不再會使她那不美的面孔更丑,牙齒也還在嚼著維繫生命的食物,心臟也還在拚卻全力地把血液擠壓到軀體的各部分……生命的天職,蘊含著怎樣不屈不撓而又自我犧牲的精神!

爬到二樓,呼哧呼哧,胸口像個破風箱在呱嗒、呱嗒地響著。葉知秋靠在欄杆扶手上休息一下,揣測著這樣冒昧地拜訪一個大人物,會遭到一個什麼樣的對待?

樓道里傳來的一切音響全是不顧一切的、理直氣壯的,彷彿都在宣告著自己存在的合理:剁餃子餡的聲音,嬰兒啼哭的聲音,彈鋼琴的聲音……熱鬧的星期天。那是一首簡單的鋼琴曲。彈琴的人總也不能流暢而連貫地彈下去,讓葉知秋心裡起急。彷彿要幫彈琴的人加把勁兒,她按著記憶里的旋律,手指在欄杆的扶手上習慣地掠過,好像那是一排琴鍵。她喜歡這個曲子,念中學的時候,她常常在那架棄在禮堂角落深處的鋼琴上彈它。那架鋼琴又老又破,下過十八層地獄似的,遍體鱗傷,磕磕疤疤。好幾個音已經不準,調都沒法調了。好像一個漂泊了一生,到了風燭殘年,又聾又瞎的孤老頭子。陽光透過高大的白楊樹枝,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灑在禮堂的地板上。那和聲里充滿著幻想的力量。念大學以後,她就很少彈琴了。那是沒有工夫幻想的年月,而且,幻想是什麼?是虛無縹緲、是遊手好閒、是有閑階級的情調……工作以後,她克勤克儉,還是買了一架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琴在一張舊毯子底下睡了十年。現在倒是可以彈了,但她早已沒有那個心情:幻想、和聲……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這熟悉的,因為不熟練而顯得遙遠了的、模糊了的旋律,使她想要流淚——使她的心稍稍有點發緊的眼淚。

像有意和這琴聲作對,有誰在狠狠地、挑戰似的用鎚子敲擊著什麼:乒!乒!乓!乓!

葉知秋有點奇怪,一位重工業部的副部長,居然能和凡人一樣,住在這公寓式的房子里?別是賀家彬記錯了地址?不會,他說過他曾經來這裡坐過、聊過。

當然,也不能算什麼凡人,這裡至少是司、局級幹部的宿舍。

就是響著鋼琴和敲擊聲的這個單元。

她用力地敲了好幾次門,裡面的琴聲才戛然而止。

門開了。

好像有一道柔和的、色彩交錯的光環閃過,這就是鄭圓圓留給葉知秋的最初感覺。她有一頭柔軟的、自然鬈曲的頭髮,照中國人的欣賞習慣,過於黃了一點。頭髮剪得很短,比莫征的頭髮長不了多少。葉知秋總愛拿別的孩子和莫征比較,彷彿莫征是她的親兒子。眼睛長得有點特別,也許一隻稍稍有點斜視,不過,奇怪,那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反倒給她增添了一種特別的風韻。有點調皮?還是有點任性?彈性很好的、高領子的白毛衣,緊裹著她纖巧的身子。身子是那麼的窈窕,葉知秋幾乎沒有見過。褲子有點不倫不類,太過肥大,就是偷了一隻老母雞放在褲腿里,人家也看不出來。沒有褲線,或許原來有過,早被她不經心地穿皺巴了。

像往常和陌生人第一次接觸時所感覺的一樣,葉知秋立刻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樣的意思:「天哪,這個女人可真丑。」然而,在鄭圓圓那雙眼睛裡,葉知秋還看到了更多的一些東西:同情和憐憫。這善良的小姑娘。那不流暢不連貫的琴聲當然是她彈奏的。

「您找誰?」那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

「鄭子云部長在家嗎?」

「您是哪個單位的?」

葉知秋拿出了自己的記者證和介紹信。鄭圓圓對記者證很注意,同一的職業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熱情地請葉知秋進去,然後走進另一個房間里去了。那「乒乒乓乓」的敲打聲也驟然停息下來。

房間打掃得很乾凈。但卻有一種誰也不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的感覺。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比如風景畫、照片、條幅之類的東西。傢具,全是從機關里借來的,既談不上色彩的協調,也談不上款式的新穎。就連淺藍色細布的窗帘,大概也是從公家借來的。從這房子里的陳設,絕對猜不到主人的愛好、興趣。葉知秋暗暗驚奇:為什麼在這陌生的房間里,竟隱約地感到她對生活的那種疏忽、凌亂、大意?

「您找我?」

葉知秋回過頭來。她完全沒想到他是這樣的。衣著是那樣的隨意,可他一舉一動,都會招人猜想:他是牛津,還是劍橋出身?根據賀家彬的介紹,當然都不是。人很瘦,握起手來卻很有力。

「為什麼不通過部值班室呢?」他似乎很不客氣,「請坐吧。」沒等葉知秋坐下,自己已經先坐下了。

「找過值班室,他們答應過,給我安排個時間。但您似乎總也沒有時間,我有點等不及了。」

「啊!」鄭子云抬起眼睛,注意地看了看葉知秋。這女人有一種男人才有的死硬派頭。是做什麼工作的?圓圓告訴他是位記者。

他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臉上,大得似乎有點不成比例。葉知秋想,他小的時候,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剪著短短的頭髮,穿著翻領的白襯衣,還有一雙眼白髮藍、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眼睛。

唉,怎麼搞的?她常犯思想不集中的毛病,思緒常會從眼前的事物上飄移開去,發出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比如現在,為什麼會想到這老頭子的少年時代呢?她用力搖了搖腦袋,驅散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聯想,惹得鄭子云又發出一聲:「啊?」

她接著很快地說下去:「我想採訪一下您……」

鄭子云的臉上立刻顯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氣。好像生怕葉知秋會把他和什麼吹牛、浮誇的事情牽扯在一起。他對新聞報道,有著顯而易見的警覺,是對十年動亂期間,某些新聞報道失真的成見?抑或是他不願成為新聞人物的防範?「對不起,我沒有什麼情況可以提供給您。」

「您誤會了,我並沒有打算寫您,我是來向您請教,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進程中,工業經濟部門應該怎麼辦?」

「噢?」鄭子云來了興趣,「是報社交給您的任務?」

「不,是我自己。」接著,她談到了前不久和莫征的那場爭論,以及莫征那些切中時弊的話。這是她絕不肯向莫征當面承認的。

「您為什麼會對這個問題發生興趣呢?」

「這個問題,是影響全國十億人民生活的根本問題。物質是第一性的,沒有這個,什麼發展科學、文化、軍事……全是空談。三中全會以後,當全國人民即將把重點力量放到經濟建設上去的時候,我們想多報道一些這方面的情況。而我現在只是憑感覺,覺得前十幾年經濟建設花的力量不小,大幹苦幹,實際效益卻遠不及我們付出的代價。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又怎樣才能搞好?我卻說不出道理。您知道老百姓是如何盼望著、期待著工作在經濟戰線上的人們,尤其是那些決策人。我們是不是真就這麼窮呢?我是經濟部的記者,免不了天天同數字打交道。解放三十多年,平均每年產值增長百分之七,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了不起的數字,可我們為什麼老富不起來呢?我想,要是我們像日本人那麼會花錢,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我們不會這麼窮。我們為什麼老是瞎折騰呢?再有多少錢,也經不起這麼瞎折騰。大的不說,就說我上班每天都要經過的那條馬路,從去年到今年,路面翻了三次。先是下水管道換成粗的一次;供熱管道的鋪設又是一次;冷水管道換成粗的再來一次。路旁的樹呢?原來是槐樹,鋸了,改種成白楊樹;還沒長兩年,又換成松樹……能不能有個全面的、長遠的規劃,一次把它解決了呢?好像人們不知道,這麼來回折騰,工人的開支、汽油、瀝青、砂石……是需要重複消耗的。能不能不這麼干呢?這些問題說起來,似乎人人都知道,可為什麼還是這樣幹下去呢?」

這女人,外表是那麼一副死硬的樣子,其實呢,像未醒世的兒童一樣的執著、認真。鄭子云不由得問道:「您記得《共產黨宣言》里的第一句話嗎?」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除這個幽靈而結成了神聖同盟。」

「好極了。記得最後一句嗎?」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簡直像中學生在課堂上回答教師的提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