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彬嚴厲地、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面前那張胖得幾乎汪出油來的大臉。那張臉真大,差不多比一張普通的臉大出一半。他真想喝一聲彩,用舊戲園子里那種怪聲怪氣的調門兒來一聲:「好臉,好大的臉!」再不,就來一聲:「好大的面子!」

那張油臉的主人,年紀並不很大。但脂肪卻過早地在他的腮幫上、下巴上、肚皮上沉積下來。那是長期沒有節制地吃喝的結果。

賀家彬心裡想:「著急了?活該!也該讓你著著急,那些脂肪也許會消下去一些。」

賀家彬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才不著急呢。他不過是做出一副焦急的樣子罷了。他幹了採購員這一行,整年在外頭走南闖北,知道該用哪一種態度對待哪一種人。臉上的表情,如同京戲裡的臉譜,根據不同的觀眾的胃口,決定演哪一折,畫哪一個。賀家彬這種人,頂好對付。他不過是個經辦人,當然首先要通過他,這叫敬酒。實在不行,可以甩開他,去找馮局長。馮局長是地委書記的老戰友,他們這個發電站配套用的全部機械、電器設備就是走馮局長的後門解決的。眼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但也不能為了屁大的事,動不動就找局長。利用關係,也是一門學問,要看時機,看火候。這就好像一筆存款,總有用光取完的時候,你得抻著點兒,不到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亂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還要不斷地再往存摺上加一點。

那人堆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產廠打個招呼,把電壓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

「笑話!這麼普通的常識,怎麼還會搞錯?這種規格型號的風機,配套電機的電壓等級就應該是六千伏,怎麼會寫成三百八十伏?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擠進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那張攤在桌上,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著,你們這個發電廠,是今年國家計畫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渠道訂貨。我們這個渠道,只保證國家計畫內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通過什麼辦法把機電設備弄到手的。」

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泄著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的工作簡直不好乾。要麼不幹,只要干,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縣供銷社的售貨員。他要好好乾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油滑勁兒,要不貪污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麼採購員。有些人,准把採購員當成售貨員了,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著這個差事遍游名山大川。為什麼?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正因為如此,才鬧出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鬧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麼,反正不會從自己腰包里往外掏一分錢。

這種加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別說這麼一個小小的發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麼樣?那一年,某位首長,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千瓦的大機組嘛!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指揮長,戰爭時期是那位首長的警衛員,不必經過什麼手續可以直入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麼多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頭頭腦腦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畫內沒有?算不了什麼,可以增補計畫嘛。那計畫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制訂得好端端的計畫(這計畫是否符合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還可以進一步總結),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十個人吃,誰也別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

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誰的後台都挺硬。於是就這麼湊合著,誰也別想快,一個大中型的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完不成誰也不著急,反正離自己的心、肝、肺還遠著呢。

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名酒……處里大家分了。當然,給錢了。誰能不要呢?外頭買不著哇!而且價錢還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也買了十斤雞蛋。他是單身漢,不像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還可以供應兩斤。

他們這裡什麼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蔘……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設電站呢?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產呢?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麼弄不到手呢?需要什麼,只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哪個單位能離了電呢?就連土特產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單位,要想很快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為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設備能不能及時地、按質按量地拿到手也是關鍵哪。要想按質按量把設備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分配、管理這些設備的人們的關係。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也許就給了;不能及早提前交貨的,也能順順噹噹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這麼進行的,就像人體某個重要部位的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養料不斷地送進那累贅的瘤子里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著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

而且,據說這麼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只靠縣裡自籌資金根本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材料和設備。在招待所里包了一間房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哪。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就像這風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六千伏寫成三百八十伏,英文字母Z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碼2。這是哪兒和哪兒啊。

賀家彬知道,他生氣也好,說刻薄話也好,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這種事,他管得了嗎。再說,這傢伙有的是本事,他可以找馮局長,馮局長可以找何處長。賀家彬不願意干,何處長可以找個辦事靈活的同志辦,反正又不是計畫內的項目,沒人分工抓它。比方可以讓石全清去辦。石全清正巴不得有這麼個機會來踩賀家彬。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說,要支援農業建設啊——這個電站,打的不就是這塊招牌嗎?——這是對農業現代化的態度問題啊。不想出這樣生拉硬拽的理由,他整天去何處長、馮局長那裡彙報點什麼呢?他不是要爭取入黨嗎?

石全清確實在密切地注意著賀家彬的一舉一動,但他從不流露出注意的樣子。他正在看《參考消息》。不要以為他看《參考消息》是裝樣子,不,他有非凡的才能,既可眼觀六路,又可耳聽八方,四下里全不耽誤。

在石全清看來,賀家彬的行為是幼稚可笑的。他和賀家彬共事多年了,在這許多年裡,他眼見過賀家彬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頭,碰過一次又一次的釘子。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橫在賀家彬面前,並且註定要把他絆個大跟頭的每一塊石頭,但他從來不提醒賀家彬注意,他巴不得賀家彬這樣折騰下去。因為,人在跌跤的時候,很容易丟掉自己的金錶或錢包。偷別人的金錶和錢包是不行的,那太卑劣,但是可以撿,而且還不會被丟東西的人發現,因為,那會兒,他正疼得難忍呢。

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這樣奇妙地平衡著。一種生物常會攀附在另一種生物身上才能生存。如同苔蘚類、蔓藤類的植物攀附在老樹的周身。它們不像菌類,只在死亡的樹榦上依存,它們是在活活地掠奪著、吸吮著老樹的生命。

賀家彬現在的這些言行,雖然還不值得石全清立即採取什麼行動,但是,先放在那裡,總有用處的。

辦公室的門,先是無聲地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吱呀」一聲大大地敞開。從何婷處長比往日越發顯得威嚴的步態上,從她臉上那種大驚小怪、煞有介事的神態上,石全清知道,她一定是找賀家彬的。

她走到賀家彬的辦公桌前,剛要對他說些什麼,電話鈴卻響了起來。

那一定是長途電話,鈴聲急促而持續。

賀家彬拿起話筒:「喂,哪裡?」

「我是長途台,找賀家彬講話。」

「我是賀家彬,請講吧。」

「喂,喂,你是老賀嗎?我是洮江水電站的老蔡呀。」

「你有什麼事呀?」

「喂,喂——喂,喂——」

「你老喂喂什麼,有話就講嘛,什麼毛病!這是長途,你這喂喂就餵了一分鐘,要算錢的。」

「是這麼回事,我們的水輪機是在奧地利訂貨的——」

「這我知道。」

「最近奧地利才把主機的技術數據寄來,上次訂貨會議上訂的機電設備,有很多不符合主機技術數據的要求。我們要求退貨呀。」

嗬,說得倒輕巧,重工業部好像是個皮鞋店,鞋子選得不合適說退就能退。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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