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去的是東郊火葬場。天氣晴好。沒想到又經過了西壩河,我們本要搬離的地方。我本以為,給媽安排了一個更好的住處,我是不會讓媽再回這個人生地不熟,對她的寂寞生活沒有什麼樂趣的地方了。可是沒想到,媽還是要和她曾經住過的這個地方告別。那時,天意不可違的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心裡。

從我非要媽活下去而至失敗,我懂得了「順其自然」。其實媽手術時就準備去的,雖然手術如我所願、所直覺地成功了,最後事態還是按著媽所預想的發展下去。這是我的失算。這一輩子我想做的事,沒有一件做不成功。唯有這一件,我失敗了,我敗給了媽,敗給了命。我不能戰勝命,也不能戰勝上帝。

在火葬場辦理了一應手續。給媽挑骨灰盒的時候,我都不能相信媽不在了,就是前幾天,我還在商店裡給她選衣服呢。

我挑了一個最好的,希望媽在那個世界裡有一個好的住處,既然她沒能住上我主要是為她搬的這個新家。

人們提醒我給媽買了一個小花圈。可惜火葬場沒有鮮花的花圈。

「放在哪兒?」我問。

人們告訴我應該放在媽的身上。我聽話地把花圈放在了媽腿上靠近膝蓋的地方。

這時我才醒悟,怎麼連花圈都沒想到給媽買一個?不要說是鮮花的,就是紙紮的也還是在別人的提醒下才知道給媽買一個?

我從來沒有給媽買過鮮花,到了這個時候,也無法再做一次補償。新中國在一九四九年後消滅了一切所謂貴族化的習俗。每每在電視上看到為迎接外國貴賓獻上的鮮花,或某位國家領導人的追悼會上偶然有個鮮花的花圈,只覺得那真不是人間過的日子。沒想到母親去世後形勢大變,那些本以為天上才有的日子,凡人竟可享受一二。這才能經常買些鮮花放在媽的骨灰盒前,以了我的宿願。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打蒙了頭。就是不蒙頭,也沒有舉辦喪事的經驗。家裡人口太少,更無三親六故,生生息息、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從未經歷、操辦過,就是媽活著,碰見這樣的事恐怕也會感到手忙腳亂。

不論新舊社會,人際關係的規則講究的都是門當戶對,有來有往。既無往,何談來?來和往要有經濟為基礎,更要有心情為基礎。媽卻一腔哀愁,百事無心,話都懶得說,哪有精神應酬?既無錢又無心緒,只有終日閉門長吁短嘆。如此,生活百科於我們可不就簡陋到一無所知。

而且我也分不開身,又沒有一個兄弟姐妹或七大姑八大姨來幫我照應一把。要不是有小阿姨和王蒙夫婦、維熙、諶容、蔣翠林以及機關同志們的幫助,我連這些也做不完全。

事後,我悔恨無窮地對先生說:「我當時昏了頭,你經歷過那麼多事,又比我年長許多,怎麼沒替我想著給媽買個花圈呢?」

先生說:「你又沒告訴我。」

我啞口無言。既然先生能這麼說,我還有什麼可說?我那時要是能想到讓他去給媽買個花圈,這個遺憾也就不會有了。

後來,我終於從悲痛中緩過氣來的時候對先生說:「這一年要是沒有朋友們的關心,我真不知道怎麼過,可是你連問都不問問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先生照樣無辜地說:「你又沒告訴我。」

不過在我這樣說過之後,先生確實改變了態度。今年媽生日和清明那天,我們到廣濟寺給媽上香,先生誠心誠意地在媽的牌位前鞠了三個躬。

有一次先生甚至在電話里對人說:「張潔她媽死了。」

我說:「這樣說是不是太難聽了。你能不能說『張潔的母親去世了』?」

先生倒是很虛心,後來果然改口為「張潔的母親去世了」。

記不得誰人說過,一個男人要是討了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老婆,再不懂得溫柔也得溫柔起來。可在我們家,整個是南轅北轍。

先生的萬般事體,除了大小解這樣的事我無法代勞之外,什麼時候要他張過口呢?就連他打算到街口去迎火葬場的車,我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他著想,怕他累著,轉請諶容代勞。

但在母親過世、我又身染重病以後,我就卸掉了此項重任,躲進了自己的家。我沒有這個心氣兒了,也怕我那很不好治、發展前景極為不妙的病傳染給先生。

媽過世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國文兄夫婦和王蒙兄夫婦,幾乎每天一個電話,探問我的方方面面。或想方設法說些笑話,讓我開心;或鼓勵我振作起精神,寫一部人世滄桑、世態炎涼的大書;或知我無法寫作、沒有收入,給我找點「飯轍」;或隔幾日帶些好吃、好喝、好玩的來我這裡聚聚,哪怕是隆冬臘月、朔風凜冽,他們也會帶著一身寒氣和滿心熱氣,來到我那已然沒有了媽的空巢……

我更是沒完沒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維熙的夫人小蘭,有時半夜三更就會拿起電話和她討論媽的病情、研究媽猝死的原因,一說就是個把小時;

有個深夜,胡容突然感到無名的恐懼,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將要發生,趕緊打個電話給我。可不,那個晚上我真要過不去了;

去年中秋,徐泓遠在海南,打來長途電話祝願我節日過得還好。改天又打電話給我,適逢我不在家,沒有人接。第二天再打,還是沒有人接,她以為我病倒在床無法起來接電話,緊張得要命。三番五次打來電話,直到與我通上話才放了心;

…………

火葬場的人讓我再看媽一眼,我掀開蓋在媽身上的白布單,看了看媽的臉和媽的全身,這就是那永訣的一眼。又親了親媽的臉頰,這也是五十四年來,我和媽之間的最後一次肌膚相親。從此以後我們陰陽相隔,就連沒有了生命的媽,我再想看也看不見,再想親也親不著了。

然後,火葬場的人大聲吆喝著:「走了,走了。」

我不能怪他,他要是不吆喝,所有送葬的人就無法走出這個門了。

人們把我拉走了。我當然得走,我不能永遠留住媽,我也不能永遠呆在火葬場不走。每個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時辰,現在還沒到我呆在這裡的時候。

從火葬場回來後,我拿起媽昨天晚上洗澡時換下的內衣,衣服上還殘留著媽的體味。我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我就那麼抱著媽的衣服,站在洗澡間里。可是媽的體味、氣息也漸漸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撫摸著媽用過的東西。坐一坐媽坐過的沙發;戴一戴媽戴過的手錶;穿一穿媽穿過的衣裳……心裡想,我永遠地失去了媽,我是再也看不見媽了。其實,一個人在五十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要比在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苦多了。

我一生碰到的難堪、痛苦可謂多矣,但都不如媽的離去給我的傷痛這樣難熬。我甚至自私地想,還不如我走在媽的前頭,那樣我就可以躲過這個打擊。可是我又想,要是我走在媽的前頭,又有誰能來代替我給媽養老送終呢?雖然我也沒有把媽照料好。最好的辦法是將我以後的壽數與媽均分,我再比媽多上幾天,等我安排好媽的後事便立刻隨她而去。

要是我自己的那個時辰來到,我會順其自然,不會下那麼大力氣去拒絕那個時刻的到來。然而,哪怕是媽身上的一小點病痛,更不要說媽走完她的人生之旅和我失去媽的悲傷,一想到媽在生老病死中的掙扎,我就感到疼痛難當。

也許上帝是慈悲的,他不願讓媽再忍受腦萎縮的折磨,在那個痛苦來到之前就把媽接走了。並且終於對媽發出一個善心,給了媽一個沒有多少痛苦的結尾,這恐怕是她一生中最順利的一件事,然而對於我卻不免過於慘烈。

我收起媽用過的牙刷、牙膏。牙刷上還殘留著媽沒有沖洗凈的牙膏。就在昨天,媽還用它們刷牙來著。

我收拾著媽的遺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我想著,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地結束了,結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還殘留著牙膏的牙刷這裡。不論她吃過怎樣的千辛萬苦,有著怎樣曲折痛苦的一生。

我特意留下她過去做鞋的紙樣,用報紙剪的,或用畫報剪的,上面有她釘過的密麻的針腳。很多年我們買不起鞋,全靠母親一針針、一線線地縫製;

也特意留下那些補了又補的衣服和襪子,每一塊補丁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先是媽在不停地縫補,漸漸地換成了我……我猛然一驚,心想:我們原本可能會一代接著一代地補下去……

我們早就不穿媽用手縫的鞋了,更不穿補過的衣服、襪子,我想,媽一直留著它們可能和我現在留著它們有同樣的意思。

想起這一年媽老是交代後事。她如果不在了貓怎麼辦,給誰。她認定對門的鄰居俞大姐會善待她的貓,讓我在她走後把貓交給她,媽總不相信我會悉心照顧她的貓;

媽還幾次叮嚀我:「以後你就和胡容相依為命吧。」

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我,有誰能和你,或有誰能和我相依為命呢?

胡容是好朋友,可「相依為命」這四個字是能隨便相托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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