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果不其然,媽走後,頭七還沒過,先生就對我大發其火。那時,我痛苦得無著無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天晚上先生在看電視,小阿姨在忙別的,我在房間里茫無心緒地遛來遛去,無意之間走到廚房,見到櫥柜上的藥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給先生熬中藥,也許還能分散一下我的傷痛。沒想到先生卻大發雷霆:「你折騰了幾個月了……到現在,連安安靜靜地看個電視也不行……你少動我的葯!我的東西不要你動……」

我和小阿姨只有對著媽的遺像,抱頭痛哭。小阿姨還不停地哭叫著:「姥姥,姥姥!」我直哭得手腳冰涼,嘴唇發麻,幾乎沒了氣息。其情其狀,可謂慘矣。

人們錯以為我這個人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是個膽子很小的人,諸如怕給人添麻煩、怕惹人傷心或不高興、怕看人臉色、怕惹是生非等等。

而且根據我的經驗,不論哪個家庭,只要有一個人心裡不痛快,處心積慮地想要找茬子發泄一下的話,全家人都別想痛快。對於我這個家裡家外、上上下下累到連最後一分勁兒都使光了的人來說,實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來說,寧肯息事寧人,除非忍到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會來一次大發作。

如此,我打消了留下來陪媽的想法。

回想我這一生,可以說沒有對不起誰。只有媽,我對不起媽。我欠媽很多,別說是沒有機會了,就是有機會我也無法還清。

凌晨兩點多鐘的時候,我起來招呼媽上廁所。按照我的計畫,本應在十二點一次,凌晨五點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裡有些愧愧的。

扶媽坐起後,發現她已尿在「尿不濕」上,但我還是扶她上了一次廁所。

扶媽坐在馬桶上,我就趕快回客廳換「尿不濕」上的毛巾。剛換好毛巾就聽見媽叫我:「行了,來吧。」

我趕到廁所,把媽攙回客廳扶她坐在床上。她指著我的身後說:「那裡怎麼一片火呢?」聽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氣里卻沒有驚慌,好像她那時已站在天上,遙望著距她很遠的另一個世界裡的事情。

我回頭一看,原來媽指的是對面小桌上的檯燈映出的那片光暈。

我心裡又是一陣不安和沮喪。媽怎麼又糊塗起來?我希望這不過是她沒有從睡夢中完全清醒的緣故。

可是我不能糾正媽。如果她知道自己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了的話,不是對她的又一次打擊嗎?

感謝先生想的周到,那日不知怎麼想起在媽客廳的小桌上安個檯燈,說是不必關上,就讓它一直亮著,萬一媽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過幾個小時,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後我就扶媽躺下,媽說:「我不睡了,一會兒不是還要出門兒嗎?」

我以為媽說的是八點鐘我們得按預約時間到北京醫院給她做放射治療的事。後來明白,這就是讖語。

我說:「時間還早呢,您動作慢咱們就六點起床,那也來得及,您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我又有意識地點了點媽動作慢的問題,直到那時,我仍然不放過激勵她的任何機會。

三個小時之後,媽真的上路了。我那時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會讓媽再睡,也不會離開她,而是想方設法去救她。

媽很聽話地躺下了。

我蹲在媽的床邊說:「媽,請您原諒我。」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決不肯說出的話。倒不是我不肯認錯,而是我昨天的錯太大了,以至沒有了認錯的勇氣。

沒想到這就是媽在世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沒想到我和媽一世的緣分也就了結在這一句話上。這句話真是我和媽這一世緣分的註腳。上帝的秤是非常準確的,我欠媽的,他會一點也不剩地給媽帶上。

感謝上帝,他讓我對媽最後說了這句話,也讓媽帶著這句話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媽上路的那個時辰,會不會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著。

我曾後悔,沒有勇氣把需要媽原諒的話說得更為具體。

現在我不後悔了,我要她原諒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無以傾盡的無字碑那樣鋪在她的腳下。

首先就得為我的出世請求她的原諒,那還只是肉體上的磨難。她當時一定沒有料到,日後我在精神上、心靈上給她的磨難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個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長,是否都是母親的災難。

又有哪個母親不是窮其一生為她的孩子榨乾最後一滴血?而我的母親尤甚。

媽的眼珠往我蹲著的方向掃了一下,顯然她聽見了我的話。可是她的視線並沒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沒有和我的眼睛對視一下,更沒有和我說句話。

這是媽在世上看我的最後一眼了,而且還沒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這是因為媽不肯看我。其實她早就原諒了我,不論我做了多麼讓她傷心的事,她也會原諒我,但原諒了我不等於她就不再傷心。我不請求她原諒還好,一提,也許反倒勾起那一樁樁一件件讓她傷心的往事了。

關客廳門之前,我回頭看了看媽。她的兩臂緊貼著雙腿,臉朝上直挺挺地躺著,嘴唇緊閉成一條深色的窄線,顴骨從未有過地凸現,兩腮就顯得塌落,很像我在一些遺體告別式上看到的遺容。我心裡不覺掠過一絲蹊蹺而又不祥的感覺,可是我馬上就排除了這種無稽的想法。我那時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門心思認定媽手術效果良好。從此以後,媽什麼病都沒有了,一定能活到九十歲。

由於兩點多鐘剛帶媽上過廁所,我想,到天亮還有三四個小時,不會再有什麼事,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點鐘再叫媽上一次廁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多分鐘。

五點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氣急敗壞地在我的卧室門外叫道:「阿姨,你快看姥姥怎麼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廳,一看,媽不像過去那樣,一醒來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著我或小阿姨去攙扶她,而是扒著床沿,赤腳跪在地上。左膝稍稍靠前,右膝稍稍靠後。

後來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間,我怎麼就再也沒有了媽!我不知道為什麼世間有很多非常、非常簡單的事,任你窮盡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這時還能注意到,在我闖進客廳的時候,貓咪沒有睡,而是蹲在沙發上驚恐地、專註地看著媽。只是在我衝進客廳的時候,它才從沙發上跳下,奔了出去。

媽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刻的最後見證不是我,而是它。好在當時還有它在媽身旁,它終究也是媽之所愛。

它一定想過要幫助媽,可是它卻無能為力。你為什麼不來叫我呢!貓咪!

這時先生也趕來了,和我們一起把媽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進媽的嘴裡,她的牙關還沒咬緊,可是舌頭已像危重病人那樣,往舌根縮去,不再貼著上牙膛。

後來分析,媽那時不過剛剛斷氣。要是小阿姨按我規定的時間去叫媽,媽還會不會有救?

我又拿起媽枕邊的手電筒去照媽的瞳孔,似乎還有光點在媽的瞳孔上閃回。其實,那不是瞳孔對光的收縮反應,而是玻璃球體對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別人,對已做哭喪之舉的小阿姨說:「沒事,沒事,是昏過去了,有救。」

我先是撲上去嘴對嘴地給媽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勁。然後又用手擠壓她的胸膛,媽那時還能跟著我的動作往外噴氣。後來小阿姨對我說,那不過是我用力擠壓的結果。

同時我吩咐小阿姨去給急救中心打電話。平時很伶俐的小阿姨卻不知為什麼打不通急救中心的電話。

我又讓先生去打,他打來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媽,讓小阿姨給媽做人工呼吸,我去給急救中心打電話。因為先生的心臟動過手術,這樣費力氣的事不敢驚動他。

急救中心的電話接通以後,先放的是一段英語然後又是一段漢語錄音帶。我無奈地等著,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斷這段錄音帶。

我抱著須臾不可離開的電話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無能為力地看著小阿姨給媽做人工呼吸。那哪兒是做人工呼吸?簡直像做柔軟體操,一點兒不敢用力,也沒有把媽的兩條胳膊擠壓在她胸口上。可是我沒有分身之術,不能去替換小阿姨,我得等著和急救中心通話。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話了,我聲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們快來呀!」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你們是想搶救,還是想幹什麼?」

我說:「當然是搶救了!」

他們問了地址,並讓我到附近的汽車站去等著引導他們的救護車。我如何可以離開?就叫小阿姨去衚衕口等著,我怕急救中心的車來得太慢,又讓先生到附近航天部研究所的診所去找大夫。

然後我又返回身來撲向媽去做人工呼吸。

那時,我就像一個不會游泳,卻沉落在水底,被水嗆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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