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也沒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還有三十多個小時媽就要走了,我又何必強求她學習自理呢?她去世後,小蘭(維熙夫人)的媽媽說,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就是嚴格按照科學的辦法吃飯、鍛煉,對延長他們的壽命又有多少實際意義?何不順其自然呢?

人這一輩子或許千難萬險都能闖過,但是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媽也一樣。我能犟過上帝,再讓她重頭開始,或再給她添上一段歲月嗎?

八十年的艱苦歲月,把媽累苦了,也榨乾了。現在她終於覺得力不從心,實在掙扎不動了。媽夠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論我怎麼攔也攔不住媽了,就連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個誓約也拽不住她了……

考慮到媽在地上滾來滾去,衣服滾得很臟,上完廁所我就給她換乾淨的衣服。當我給她脫下夾克,轉身去拿乾淨襯衣的時候,聽見她在我身後說:「哎喲,全讓汗濕透了。」

襯衣全讓汗濕透了!

由此可見剛才我逼著媽進行的那一番操練,讓她的體力消耗到了什麼程度!

我卻假裝沒有聽見。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過錯,也在逃避媽的控訴。

然後我心虛地走出客廳。因為深感良心的譴責,竟一時不敢去照管媽。媽在沙發上一直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坐著。

晚上來熱水以後,我說:「媽,我給您洗澡吧。」

媽只說:「哎,別、別、別。」她不說「我今天太累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因為,那不等於是對我的譴責?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個樣子,她也不肯說我半個「不」;哪怕良心上的丁點折磨她也不願讓我承受。

十月二十七號,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媽自己疊的被。

我誇張出意外的驚喜:「嘿,媽真棒!自己疊的被。」儘管我的信心在媽昨天的表現中差不多喪失殆盡,但只要有一線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勵媽樹立起奮鬥下去的勇氣。

媽呢,純粹是因為見我高興,勉勵地,也許還是勉強的一笑。

經過昨天的消耗,媽的心力雖然喪失殆盡,可她還是掙扎著疊好了被蓋。因為這將表明,她的身體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已經恢複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會因此感到高興……既然她的身體狀況在很多方面讓我感到焦慮,就想方設法在尚能勉強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於萬一。哪怕這種假相如海市蜃樓一樣,轉眼就是煙消雲散,但只要能讓我高興哪怕幾分鐘媽也會不遺餘力。

可能把媽的起居安排在客廳還是考慮欠周,她肯定覺得客廳終究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讓我把摺疊床收起,然後整天坐在沙發上打盹。不過,她也許覺得坐在沙發上比躺在床上更便於起立?

這一整天媽都坐在沙發上打盹,似睡非睡。每當我躡手躡腳走近她,為她把滑到腿上的毯子重新蓋好的時候,她都會睜開眼睛,像是看著,又像沒看著我地朝我望望。

那目光寧靜、柔和、清明、虛無、無所遺恨……我甚至還感到一種特別的溫煦,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將燃為灰燼時才有的一種溫煦。

我沒有看出一絲異常、恐懼、悲哀、怨尤……也許那時媽已心平氣和地、慢慢地走向她的終點,歸依她的結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煩惱這時似乎被她一路行著,一路漸漸地丟棄。也許那就是很多人難以達到的於生於死的通達。

媽去世後,我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把死亡說成是人生的歸宿。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臟衣服(因為洗衣機還在老家裡放著),並取媽在醫院吃剩下的「片仔癀」,以便塗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癜。不知道是雲南白藥或「片仔癀」的功效,還是媽的吸引能力強,反正媽身上那些墨黑的淤血斑塊又漸漸地消失了。

推開客廳門叫媽吃晚飯的時候,她睜開眼睛幽幽地問:「快天亮了?」

我心裡又是一堵。媽怎麼連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我不願媽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後,媽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發顫。舉放碗筷時,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落,像是勉為其難地支撐著碗筷的重量,又像喪失了舉手投足間的輕重分寸。

說話時氣也抖抖的。

現在我才想到,媽可能在極力掩飾身體的不適。因為手術後我一直沉浸在勝利的興奮之中,她不忍打破我心中的那個幻象,不願讓我失望。為了這個,哪怕把就要一敗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隱瞞一分鐘,再往後拖一分鐘也好。

媽,就為了讓我快樂這一會兒,您也許耽擱了診救的時機,送了命。您為什麼這麼傻?您怎麼不明白,只有您活著,我才有真正的快樂。

這些現象本該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極力顯出無動於衷的樣子。我還在為昨天的作為而內疚萬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內疚,常常表現為死不低頭。我擔心稍一鬆動,就會顯出自己的內疚。其實死不低頭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視自己的錯誤。

這一次,我的畏怯又釀成了大錯。

這是不是導致媽十幾個小時後離開人世的一個原因?

而我那時仍然頑固地認為,我就是關心媽,也不能顯示出來。我怕媽會看出這一點,從而造成她對我更多的依賴,懈怠了她對自理的要求,這對延緩她腦萎縮的發展極為不利。我真怕媽會變成大夫說的那個樣子,雖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媽會變成那個樣子。那時媽該有多麼痛苦!不過那時她也許什麼都不知道了,而那會比我自己變成那個樣子更讓我難受。

我要盡一切努力,延緩那個時刻的到來。

我這一生,凡是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變媽的命運。

可唯獨這件事我是徹底失敗了。

我的剛愎自用害死了媽。

可是,媽,就算我沒顧及到,您為什麼不說呢?

我還發現媽差不多吃一口飯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飯前我給她倒的那杯水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時候我問:「媽,您怎麼老喝水呢?」

媽說:「我覺得口乾。」

口乾是不是臨終前的一種徵兆?

小阿姨說:「我看『復方阿膠漿』上的說明,如果服後口乾可以減量。」

我拿過「復方阿膠漿」的說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說,就說:「那就從明天起減量吧。」

顯然,我對媽如何進補還不如小阿姨經心。

後來媽好像又漸漸地恢複了正常。這樣,我就更沒把她剛才的不適放在心上。她一邊喝著據說是對腦手術後進補有益的骨頭白菜湯,一邊指導我說:「熬白菜湯最好還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點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厲害。」

我見媽老不夾菜,先生卻是胃口很好的樣子,特別對那盤炒豆腐。我就拿起那盤炒豆腐,往媽碗里撥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進了先生的碗里。其實先生並不貪吃,就是有點挑食,不對胃口的寧肯不吃也不肯動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說是吃菜,就連吃飯媽也是只吃個半飽。這大概是她過去長期寄人籬下的後遺症。

要是媽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裡,心理上肯定會好過得多。我真後悔沒有讓媽住到旅館或是招待所去。

那個裝修公司賺的真是黑心錢。裝修費用我在八月十五號就交齊了,可是因忙著給媽治病,一直沒有顧得上去照看,裝修公司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弄得十二月二十號才能進入。歷時四個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過就是貼上壁紙鋪個地板。

這所為媽而搬遷、而裝修的房子,媽一眼也沒看著。

新房子所處地段比較繁華,不必費很多周折媽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會感到那樣寂寞。而且新房子與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牆之隔,我知道媽早晚有一天會需要急救中心的幫助。

一眼沒看見還是小事,在媽急需搶救的時候,我們還住在先生遠離急救中心的家裡。

我又後悔何必那麼自覺?醫生說下面還有三個等著開刀的病人,需用媽那間單人病房,我就馬上讓出病房。其實這種手術,既然能晚一天,再晚兩天也是沒什麼關係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裡扒外的毛病?總是為別人著想,為別人的利益而犧牲媽。要是不出院,當時搶救也許還來得及吧?

吃過晚飯,我對媽說:「媽,洗澡吧。」

媽說:「哎。」

洗澡的時候,媽對我說:「我的頭髮長出來五分了吧?等到春節就行了。不用買假髮套,用不了多長時間。」

我本來打算忙過那一陣,在媽頭髮沒長好之前,給媽買個假髮套。

媽的頭髮是長得很快,可是絕沒有長到五分長。但我卻說:「可不是有五分長了,您自己摸摸。」

我牽著媽的手指,向她的頭上挪去。她蹺著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頭髮,相信她的頭髮果然有五分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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