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星雲大師來京,與文壇一些朋友會面,並送在座的每位朋友「西鐵城」手錶一隻。因為來得珍貴,我特地送給媽戴。媽說它老是停擺,我不信。星雲大師送的表怎麼可能停擺?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來我都特彆強調地對她說:「人家可是用電腦檢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說不好,再說不好簡直就是和科學作對,無事生非。在我這樣強調之後,媽果然不再提停擺的事了。媽去世後,我開始穿她穿過的一些衣服,當然也戴起了她戴過的這隻表,這才發現,媽沒有錯,它果然常常停擺。我冤枉了媽。

有時我還冷不丁地想:吃早飯的時候小阿姨果真問過媽「您哪兒不舒服」嗎?媽真說的是她沒有什麼不舒服嗎?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這些假話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譴自責地折磨自己,乾脆斷了我的念想?

…………

如果不是這樣,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舉,這一舉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就算小阿姨見我那時勞累過度,也不敢因此隱瞞媽的病情,她是聰明人,什麼事大、什麼事小,心裡應該有數;

…………

這真是「死無對證」了。

可是現在,就算我能得到證明又有什麼用?

而且,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對證?想來想去,都是我自己的錯!

當媽說「我今天特別不舒服」,而小阿姨在一旁說「她就是這樣,等一會兒再問哪兒不舒服,她又說沒有什麼不舒服了」的時候,我為什麼不窮追不捨,弄個一清二楚?

我為什麼就固執地認為,媽這樣說來說去是她的錯覺、是手術後的一種反應,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鍛煉的伏筆。而不去設想,即使手術成功,難道不會再添新的病?

…………

可是媽,您自己為什麼也不堅持和我探個究竟?這種忽而不適、忽而沒事的微妙變化只有您才體會至深。

媽去世後小阿姨還對我說,就是出院那幾天媽還對她說過:「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做手術。」

這樣,什麼樣呢?

媽後悔了,肯定後悔了。她原以為這場大難很容易對付吧?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術前,始終對手術危險性的輕描淡寫有關?

…………

我再沒有機會問媽了。

我也沒法責怪小阿姨,這些事為什麼在媽去世後才對我說?現在人都不在了,再說什麼也白搭。

回憶她來我家不久媽就每況愈下,媽去世兩個多月後她又離開的事實,好像她就是為了給媽送葬才來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別人,難道不是我自己對媽有成見,把媽的一切行為都看成是她的固執和心理障礙?

媽是帶著許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給媽平反,想對媽說我錯了,她也聽不見了。

媽用死亡為自己做了證明。

我只是越來越相信這是真的——媽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我常常瞪著雙眼固執地盯視著空中,十月二十六號早晨她那安詳、平和、沒有一絲病痛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對著那張永遠不會消失的臉,我一遍又一遍、無窮又無盡地猜測著那張臉後面所隱忍的,和安詳、平和以及沒有一絲病痛完全南轅北轍的,她沒有說出來的一切。

「我今天特別不舒服!」

那是媽對我發出的最後一次呼救,我卻沒有回應,沒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對媽的呼救,我的一言不發對她是多麼殘酷!我說的是對媽。我的罪過多少,可以留待餘生不斷地反省,而媽的身心在這場劫難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殘,無時不在撕咬著我的心。最痛苦難當的是我再也無法替媽多擔哪怕是一點點痛苦。

我只好不斷地猜想,媽在這段日子裡想過、感受過什麼?即使我不能替她經受這場劫難,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這段日子裡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這種猜想出來的感受里經受一遍,也算為她分擔了一些。

媽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裡,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

可我怎能一絲不差、原樣原味地想出媽的苦情?明知這努力的無望,卻還是禁不住地去想。我想媽的感受,更還有,她那悲慘的一生。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來自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點多鐘,胡容來了。

那天的風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門,可不知為什麼覺得非要來看媽不可。看來也是天意。

媽一見她就說:「我就想你要來了,我正盼你來呢。」好像有滿肚子話等著對她說。

媽去世後胡容對我說,那天她一看見媽,就覺得媽不好了。媽眼睛裡的神全散了,還有一種不勝重負的感覺。可她沒敢把這不祥之感告訴我。

我一見到胡容就對她說到媽的「心理障礙」,希望藉助她的力量來開導開導媽。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胡容對媽說,她自己手術後由於心理障礙,很長時間胳膊抬不起來。

這時王蒙來訪,我就把媽交給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廳,媽就對胡容說:「我不是心理障礙,就是難,做不到。」可是剛才當著我的面她既不承認,也不辯解。她一定覺得和我說什麼也是白搭。寒心之後,只好對胡容一訴衷腸。

胡容試著幫媽練習從椅子上起立的動作,她只用一個手指扶著媽,媽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媽就是需要有個心理上的依託。

胡容說:「您看,我一個手指扶著您,有什麼力量?這就是您的思想上的問題。」

媽說:「那就再練練吧。」

胡容見她每次落座時膝蓋也不打彎,與椅子距離還很高就咚的一聲跌坐下去,便說:「您看,您咚的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幾次都沒出問題,說明您身子骨還很好。可是您不能離椅子這麼高的時候就往下跌坐,這樣跌坐下去是很危險的。」

媽就說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彎了。

然後又對胡容說:「小月勢利眼,她對我和張潔的態度不一樣。我叫她扶我起來,她就是不扶。」

胡容說:「您別想那麼多,別怪她。是張潔不讓她扶您,為的是讓您自己多鍛煉鍛煉。」

媽說:「我只是跟你講講。」

胡容又幫助她起來坐下、起來坐下地鍛煉了一會兒。

這時媽突然對胡容說:「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累了。張潔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歲還好說,她也是到了關鍵的年齡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麼重的病嗎?以後有什麼事,你們兩個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著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張潔。」

好像媽那時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場(媽去世後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為她去四處奔波、求醫、找葯,為她受累,她毅然決然地決定走了。

胡容一聽她這樣說就慌了。忙問她:「您哪兒累?」

媽又說不出。

胡容又問:「您的腿累嗎?」

媽說不累。

胡容又問:「您這樣起來、坐下累,是不是?」

媽也說不是。可她還是說,她累了。

胡容著急地勸媽:「您怎麼能這麼說,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術做得這麼好,還能活好長時間呢。」

媽說:「是啊,誰不願意好好活著、活得長,可是我不行了,力不從心了。我這樣張潔多著急。她也累了,我幫不了她的忙,還給她添亂。」

胡容說:「這是她當女兒應盡的責任。咱們不是還要一起到美國去嗎,我去看女兒,您去看唐棣。」

媽說:「不啦,不行啦。去過了,也看過了。我的腿硬了。」

不論胡容說什麼,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媽了,媽突然就像修鍊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過了一會兒媽又要求胡容幫她練習從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

胡容讓她休息一會兒再練。

她說:「我要練,不然張潔又著急了。張潔對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氣讓人受不了。」

媽在美國的時候也對唐棣說過:「你媽是很孝順,可是她的脾氣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心情太壞了。」

確實像媽自己說的那樣,她嘴上雖然不會說什麼,可是心裡什麼都清楚。

曾幾何時,我難道不是一個老是笑呵呵的傻姑娘?

不論與多麼刁鑽、陰暗、狷介的人相處,都能相安無事。倒不是我有多麼寬宏大度,而是天生的沒心沒肺、渾然一片、輕信於人。不論誰坑了我,甚至賣了我,不要說以牙還牙,就是覺悟也難。偶爾品出些滋味,也是轉眼就忘,從不知道記恨。

曾經有個長我許多,清華一九五二屆的追求者,對我的評價即是「渾然一片」。在我林林總總的候選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