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號,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頭天晚上泡好的黃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機里粉碎,給媽磨豆漿喝。這個機器已買來多時,這是第一次使用。

然後我又讓小阿姨去買油餅。

媽吃得不多,她的食慾反倒沒有在醫院時好了。

服侍媽上廁所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癜,根據部位推測,顯然是昨天我讓她練習自己從馬桶上起立未成,在馬桶上久坐而致。

當時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時間長了一點,怎麼就能坐出如此嚴重的一圈淤血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有問題的可能性,心裡想的總是媽手術後百病全無。要是我能往壞處想一想,肯定早就會想到問題的嚴重了。

也因為我們家的人,身上常常出現莫名的出血性紫癜,過幾天就會自行消失,媽也如此。我也就大意了。

但這一次發展到後來,輕輕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發現,已是非常危險的信號。

從這一圈紫癜的發現到媽過世,只有五天時間。

如果說媽去世前有什麼徵兆,這就是最明顯的徵兆了。

回憶媽這一場劫難的前前後後,我甚至比醫護人員還能及時發現媽各種不正常的體征,只是我沒有醫學常識,不了解這些不正常體征的嚴重後果,又沒有及時地求救於醫生。就是求救於醫生,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採取應有的措施。我更沒有堅持將這些不正常體征的來龍去脈弄個一清二楚。媽是白白地生養我了,她苦打苦熬地把我拉扯大,哪想到她的命恰恰是誤在我的手裡。

我蹲在馬桶一旁,等著幫媽從馬桶上站起。

這時,媽伸出手來,一下,一下,緩緩地撫摸著我的頭頂,突然對我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我立刻感到那聲音里纏繞著非常陌生的一種情韻。那不是她講了一輩子的、我幾十年里聽慣的那個聲韻。我心裡湧起一陣模糊的憂傷。

我現在才悟到,那聲音里散漫著從未有過的無奈和蒼涼,以及欲言還休的惜別和傷感。

那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現在,我的耳朵里,已能清楚地迴響起深藏在那句話後面的萬千心緒,和沒有說出的一半:「……可是我不行了。」

媽也許想要把後面的一半說出來,可她沒有說,咽回去了。

媽的手雖然一下一下撫摸著我的頭頂,卻又輕得似乎沒有挨著我的頭髮。

雖然沒有挨著我的頭髮,我卻能感到媽心裡盡流著的、而又流不盡的愛,綿軟而又厚重地覆蓋著我。

那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襁褓中的嬰兒,安適地躺在媽的懷裡。

雖然媽老了,再也抱不動我,甚至摟不住這麼大的一個我了。可是,只要,不論我遇到什麼危難,媽仍然會用她肌肉已經乾癟的雙臂,把我摟進她的懷裡。

雖然媽的左肩已經歪斜得讓她難以穩定地站立,她還是會用她老邁的身軀為我抵擋一切,那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肯為我這樣做的。

我一生愛戀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擁於懷,可我從不曾有過如母親愛撫時的感動……也不曾有如母親的愛撫,即使一個日子連著一個日子也不會覺得多餘……

從媽手掌里流出的愛,我知道她已原諒了我。不論我怎樣讓她傷心,怎樣讓她跟著我受窮多年,怎樣讓她跟著我吃盡各種掛落……她都原諒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諒我,為了懲罰我,「他」還是把媽帶走了。

就在那一天,我對先生說,我要給媽找一個心理醫生,來解決她的思想障礙問題。我覺得她手術後躺著坐不起、坐著站不起,是思想障礙的問題。

但那時最要緊的是忙著找關係,以便請到最好的醫生為她做放療,心理醫生的事還沒來得及落實,她就走了。如果這個問題早解決一點,媽的體力一定不會消耗那麼大,這又是我的過錯。

下午,媽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餃子。小阿姨告訴我,媽還擀了幾個餃子皮。後來媽就說累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媽包的那幾個餃子,或哪一個餃子,反正這是媽這輩子給我包的最後一次餃子了。

晚上媽對我說:「沙發太窄,貓也要跳上來睡,把我擠得不得了。特別是昨天,你們兩個還都在我臉上蹭來蹭去的。」

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貓偎依在她身旁的時候,媽其實沒有睡著。她之所以閉著眼睛,不過是在專心致志地享受我們對她的依戀。

媽又說:「前天晚上把它剛接回來的時候,它對這個新環境還有些認生,對我也有點生疏,昨天就好了,拚命往我的懷裡鑽,簡直像要鑽進我的肉里。」媽微微地笑著。這真是媽值得炫耀的感受,連一隻牲畜都能分出的好歹,那是怎樣的好歹?所以它從來只鑽媽的被窩,只讓媽抱。

當時我就讓媽睡到摺疊床上,讓小阿姨睡到沙發上去。

媽坐下就站不起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我很發愁,不知怎麼才好。

臨睡以前,我忍不住拿出她的核磁共振片子,萬不得已地嚇唬她說:「本來我不想告訴您,但是現在不告訴您也不行了。您瞧,您的腦子已經萎縮得相當厲害了。醫生說,您自己再不好好鍛煉、再不好好恢複各方面的能力,腦子還會繼續萎縮下去。腦子一沒,人就活不成了。照這樣下去,再有三個月就要死了。但醫生說,只要您好好鍛煉,好好恢複您身體各方面的能力,腦子還會再長大,那就不會死了。」

我想出最後這一招,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媽是不會放心把我一個人丟在世上的,為了這個,媽也得拼上一拼。

媽平靜地躺在摺疊床上,眼睛虛虛地看著空中,什麼也沒說。

這當然又是我的大錯。

從以後的情況來看,這一招,不但沒有把媽激發起來,反而給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負擔。她的精神越緊張,各方面的功能就越難恢複。

對媽有時可以用激將法,有時不能,火候掌握不好就會壞事。

我猜想,媽後來對胡容說:「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累了。」肯定和我這樣嚇唬她有關。我把她嚇著了。

十月二十四號,星期四。

下午帶媽上北京醫院聯繫放療的事。

我拿了甲大夫的介紹信去找關係,可是甲大夫介紹的那個關係不在,只好掛了一個普通的門診號。

我們先在候診室等著叫號。為了抓住每一個幫媽鍛煉腦力的機會,我裝作忘記了我們的號數,問媽:「媽,咱們是多少號?是不是該叫咱們了?」

媽說:「三十七號。」

我說:「瞧,您比我還行,我都忘記咱們是多少號了。」

護士叫到三十七號的時候,媽已經拉著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來走了過去。我想她一定在注意聽護士的叫號,否則怎麼會在她走過去的時候護士正好叫到她呢?在亂糟糟的人群里,護士的聲音又不大,連我聽起來都很吃力。而且她自己站起來的時候很利索,這又讓我感到信心倍增。

我們等叫號的時候,先生又去找了他的關係戶。很湊巧,那個關係戶在,我們希望得到她的治療的那位放射科主任也在。

我對媽說:「媽,瞧您運氣多好,要找的人都在。」

我可能變得極其瑣碎、極其牽強附會,不論可供迴旋的地盤多麼小,我都想在上面挖出點讓媽振奮的東西。

放射科主任給媽做了放療前的檢查。

她讓媽用食指先點手心、再點鼻尖。左手點完右手再點,而且要求媽越點越快。媽做得很好。

主任說:「老太太真不錯,這麼大年紀,做這麼大手術,效果還很好。」我聽了這話比什麼都高興,這又一次得到證明,媽很棒,何況還是一位主任醫生的證明。

主任約定我們下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八號來醫院做放療,同時交付所需費用和辦理放療的一應手續。

然後,她讓我拿著媽的病理切片到病理室去做結論,作為下一步放療的依據。

我們乘電梯下樓的時候,電梯里人很多,我用雙手護住媽,擋住周圍的人,說:「別擠,別擠,這裡有個剛動完手術的老人。」

電梯里的人見媽那麼大年紀還接受手術,都感到驚奇,也許還有一點敬佩,羨慕媽在這樣的高齡還有這樣硬朗的身體。一個老頭還向我打聽媽的年紀,一聽媽都八十了,更是讚嘆不已。

我為有身體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強,能扛過如此大難的媽而自豪。好像媽能頑強地活下去是我極大的光榮。

下樓以後,我在挂號廳給媽找了一個座位坐下,然後到後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找,拐來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媽的切片也說,媽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給我開具了放療需要的病理診斷,我們就回家了。

下門診大樓的台階時,我怕媽摔著,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臉對臉地倒著下台階。萬一她一腳踩空,我還可以抱住她。

這時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