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剛入院時,我帶她做過這項檢查,醫生就是根據病人的眼睛隨著指揮棍的滑動,口述那指揮棍的位置來判斷病人的視力、視野。我看著前面幾個病人根本沒接觸過這種檢查的樣子,反應遲鈍、所答非所問地走了過場。好在不過是視力檢查,有些出入問題不大。幸虧我的態度謙卑,並善解醫生的意圖,使媽配合得算是默契,好歹把媽的視力查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天媽有點怪,她對自己視力恢複得好壞似乎興趣全無,而前不久她還在希望自己儘快恢複健康。就在早上,她還想儘快治好她的咳嗽。

不過媽催我快去檢查室,說為她做過特護的護士正在那裡,她可以根據這次檢查的結果,給媽配副合乎目前視力的眼鏡。

如果真是這樣,不比去眼鏡店配眼鏡方便多了?我興沖沖地跑到前樓找到那位護士。不知為什麼,她的態度和當特護的時候大不一樣,讓我一下回想起媽入院那天,她正巧在高幹門診值班,也是如此的淡漠。她問我:「這個檢查和配眼鏡有什麼關係?我們醫院又不是眼鏡店,怎麼會給病人配眼鏡!」

媽是怎麼聽的?

這可能是媽的誤會。以為一查視力就和配眼鏡有關,便向人家提出這個要求,人家跟她說不清楚,只好應對一番。

能這樣應對媽,而不是一個釘子把她碰回去,我難道不該知足嗎?

我雖然空手而歸,倒也沒有多沮喪。配眼鏡的事情不急,出院以後再配也行。

複查既然失敗,我倒要自己試試媽的視力恢複到什麼程度。回到病房,我讓媽先戴上她的眼鏡,試著看看藥盒上的字。她說看不見。

這個手術難道白做了不成?她手術後的當天,就能看清我一次又一次伸給她的手指頭,怎麼現在反倒後退了?想了想才恍然明白,媽戴的還是我們從美國回來後配的那副眼鏡。

那時媽的視力差得根本測不出度數了,我央告眼鏡店的師傅,好歹給算個度數,配一副。那副眼鏡的度數自然深得不能再深。即使那樣,媽戴上以後還是看不清楚。現在視力恢複後再戴那副與視力不合的眼鏡,當然不行。

我讓媽戴上我的眼鏡試試,媽不肯戴,說她的度數比我深,怎麼能戴我的眼鏡?我說她的度數並不深,不過是因為瘤子壓迫視神經的緣故。

戴上我的眼鏡以後,媽能認出「蟲草雞精」藥盒上的「蟲、草、雞」三個字了。她似乎高興起來,不過她就是高興也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喜形於色,比如我。

晚上回家的時候媽提醒我:「家裡還有盒『痰咳凈』,明天你給我帶來。」這難道不是說明,媽那時的意識還很清楚?

十月十八號,星期五。

遵媽的囑咐,從家裡帶來她平時咳嗽時常吃的「痰咳凈」喂她吃下。

這一切還都歷歷在目。她坐在病房裡的太師椅上,我站在她面前,用藥盒裡的小勺喂她吃藥之前還說:「您先屏住氣,拿嘴唇把葯抿進嘴裡去,把葯在嘴裡含濕了再咽,小心藥面嗆了您。別咬小勺,不然葯面沾了唾沫就黏在小勺上了。」

媽還是咬了一下小勺,把葯弄濕了一點,還有點嗆咳。記得我的心立時為她小小的嗆咳微微地緊了一下。

這盒「痰咳凈」我還留著,特別是藥盒里的小勺,上面還沾著被媽抿濕後又乾結了的葯面。

十月十九號,星期六。

媽這次感冒沒拖多久,也沒有服用什麼特殊的葯,不過就是「痰咳凈」「感冒靈」之類的小葯,到十九號就完全好了,似乎媽的體質還不錯。可是,怎麼十天以後媽就去了呢?

晚上回到家,照例往醫院給小阿姨打個電話。凡是她陪媽過夜的時候,晚上我總要打個電話,問問我離開醫院後的情況。

這天她接電話的時候,要帶媽一起到電話室去。媽原說不去,小阿姨還是帶她去了。她向我彙報了媽的情況以後,就讓媽跟我說兩句話。

媽接過話筒對我說:「你猜我是誰?」

我笑了,心想,這還用猜。「您是我媽唄!」

我聽見她也笑了。

我問:「媽,您好嗎?」

她說:「挺好的。」

想不到這就是我和媽這一世最後一次通電話了。

十八號或者是十九號上午,朱毅然主任找我談話,他說等做手術的人很多,已經有三個病人等用我們那間病房,媽術後情況良好,可以準備出院了。

大約一周前他就有讓我們出院的意思,應我的請求又讓我們多住了幾天。

裝修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說,馬上就完工,馬上就完工。我真以為過幾天就會搬進新家,何不讓媽出院就直接進新家去呢?甲大夫也是這個意思,並為我們進行了斡旋。可是左一個馬上,右一個馬上,一點搬進新家的影子也沒有,我不好再賴著不走,便決定二十一號出院。

算下來,媽前前後後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零二十二天,也就是手術後二十八天出的院。

關於出院後每天來醫院放療,還是不出院住在醫院裡放療的問題,也和甲大夫進行過研究。

本來考慮住院放療,後來得知,如果放療就得住到前面的放射樓去,不能再住綜合二病房。由於放療的床位很緊,甲大夫還特地為我們到放射樓預定了一個床位。但那裡沒有單間病房,這就又面臨沒有一個可供媽方便使用的廁所,以及我陪住的難題,只好作罷。

甲大夫又向我推薦北京醫院,認為他們那裡的放療水平較高,他也有熟人在那邊,仍然可以多加照應。

媽一聽說出院,就提出能不能住旅館。

我倒不是怕花錢,找個花錢少,甚至通過關係找個不花錢的招待所也是找得到的。只要媽心裡順暢,花錢也是應該的。只是覺得住旅館很不現實,不但飲食起居很不方便,特別是媽出院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辦,諸如放療、吃中藥、熬中藥等等。

我不加考慮地說不行。

見我那樣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的請求,媽只好忍住自己的惶恐。

我很理解媽的惶恐。她倒不是怕我的先生,她對他一無所需、一無所求。她只是不願意住別人的家,可是不住先生那裡又怎麼辦呢?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上午到病理切片室去拿媽的病理切片,以便作為日後放療的參考。病理室的張大夫一面看切片一面問我:「你母親最近是不是有一次大發作?」

我說:「是的。」

他又問:「你母親平時是不是養尊處優?」

我說:「那倒不是,就是這幾年年紀大了,手腳不便,請了個小阿姨,家務事才不讓她幹了。」

張大夫說:「你這是害了她了。你母親的腦萎縮很嚴重,應該讓她多動。她自己能做的事盡量讓她自己做,不要替她做。你越不讓她做就越是害了她。」

他甚至談到對他所帶的研究生的態度:「我就是要常常踢他們的屁股,只有這樣嚴格要求他們,才能使他們成才,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幫助。」

他這番好意,和我對如何安排媽安度晚年的某個意見不謀而合。

媽雖然十幾年如一日堅持不懈地鍛煉身體,但在實際生活中卻運動不多。為此我常批評媽:「您那是鍛煉嗎?跟演個角兒差不多,鍛煉完了您那角兒也就跟著卸妝了,聯繫生活不多。」

那時我太不理解媽的苦心,她不是不聯繫實際,她是為了我而謹慎地活著。現在我才想起她常說的話:「我可得小心點,我要是摔斷了哪兒,不是給你添麻煩嗎?」

看到媽越來越老態龍鍾,我就越發相信「生命在於運動」那句話。特別是在多次給媽檢查身體也沒查出什麼病以後,便以為只要多多運動,媽就能長壽。

到了現在,我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求的?只要媽好好活著,多陪我幾年,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所以逢到小阿姨不能陪她、我陪她走步的時候,我老覺得她那個速度起不到鍛煉的作用,便拉著她疾走,比小阿姨陪她走步的速度快多了。媽就狠狠地瞪我,可我還是拉著她疾走。她哪兒掙得過我?只好吃力地跟著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一走就走出一身汗。我覺得只有這樣對媽才好,對她說,出汗好,出汗是新陳代謝。可是我一不在,她又和小阿姨慢慢騰騰地走步了。

為此我對小阿姨們很有意見,認為她們順著媽的意思得懶且懶,不好好完成任務,對付我。

我對媽也有意見,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對她沒什麼好,不也就是敷衍我嗎?

張大夫強調的不過是老年人多活動的好處,但是到了我這裡就矯枉過正,何況還有腦萎縮的恐懼在威脅著我。

從病理切片室回來後,我就對媽誇大其詞地說:「媽,大夫一看您的切片就說您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這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今後您可得好好鍛煉身體了。」我希望借大夫的話,再往前推推媽。

媽當然不理解我編造這些假話的苦心,對這種說法很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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