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黃疸性肝炎住院的時候,每天都要輸液。護士總是拖到十點以後才給她輸,每每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還輸不完,她就沒法起來打飯。而我一般下午才到,她不得不經常麻煩病友。為此媽要求護士提前給她輸液,以便趕在午飯前輸完。

護士不理會媽的要求,她就來了個絕食。這才引起護士長的注意,那個護士不但提前了輸液的時間,態度也好多了。

媽手背上的大塊淤血,是不是說明她的凝血機制不夠健全?我那時要是能預見這個信號帶來的後果,就不會同意手術了。

所謂特護,並不是醫院裡專有一批干這個事情的人,而是護士們的第二職業,全靠自己擠時間干。白天不能耽誤正常工作,晚上還要值特護的班,幾乎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很辛苦的。

我們這位特護雖然不斷衝盹兒,但都能及時清醒過來,給媽量體溫、量脈搏、查看各方面的體征。儘管查下來的情況都很正常,我還是一點不敢懈怠,眼睛連眨也不敢眨地注視著媽的動靜。

按理有了特護,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覺得讓她服侍媽的大小解總是不妥,還是由我親自動手為好。

按照媽的脾氣,我本以為她會拒絕他人,包括我在這方面的服務,沒想到她什麼異議也沒有。大概到了這種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聽人擺布了。

這一夜算平安地過去了。

特護交班以前,說是要給媽換上乾淨的被單,因為被單上沾了不少媽的血。我問她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換?她說媽用不著起來。只見她一個人把媽翻過來又翻過去的就把被單換好了。真不愧「王牌護士」之稱。

那個早晨,是我記憶中一個非常明媚的早晨。

九月二十五號換了一個特護,不可能老是「王牌」一個人盯著,她還有她的本職工作。

下午,我發現連接導尿管的口袋裡尿量很少,心裡一驚,以為媽的腎功能出了問題。後來才發現是媽把導尿管蹬下來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這個特護是外院來進修的護士,怕是做不了什麼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鋪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墊上厚布墊。不過媽還是等於睡在尿坑裡了。

這個晚上,媽的兩隻手還是像繞毛線似的在胸前繞來繞去,我們又用繃帶把她的手固定在床欄杆上。迷濛中媽也曾想把手從繃帶里掙出來,但我們總是給她綁了又綁。

這一夜,也算平安地過去了。

九月二十六號,星期四。白天沒有給我們安排特護,護士長說抽不出人。完全由我這個沒有一點醫學常識的人頂班。白天還好說,大夫護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麼辦?護士站又只有一個值班護士。我一再請求護士長晚上給我們安排一個特護。

這天,媽的神志漸漸恢複過來。我問她頭疼不疼,她說不疼。

又問她頭暈不暈,她說不暈。

又不斷伸出手指考問她:「這是幾個手指?」

媽都能做出正確的回答。

媽就不只是高興,而是興奮了。雖然她不說什麼,我卻看得出來。

比如手術後本應多睡,就是媽自己不想睡,她那經過大手術的身體也會自然調節她的睡眠。可她居然就睜著眼睛。她是捨不得睡呀,那等於是死而復生的體味,她一分鐘也不想放過,更何況她做的本是別一番準備。

晚上,「王牌護士」又來護理媽了。

幸虧是她來了。

我立刻告訴她媽睡在尿坑裡的事。她馬上就找來乾燥的褥子和乾淨的床單,甚至還有被套、枕套。為了大換卧具,我們把媽從床上抱起來,讓她靠坐在太師椅上。這時我才看出這次手術對媽的影響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癱靠在椅背上,頸子軟軟地歪著,全身都顯出在種種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之後,生氣喪失殆盡的頹唐和煩惱。

待卧具換完之後,媽才又睡在了一個舒適的床上。

由於前兩夜都平安無事,我想第三夜更會向好的方面發展,何況還有「王牌」特護。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我把摺疊床撐在陽台上,想要休息一會兒。

我很快就被驚醒了。

媽不安地折騰起來。

特護又是給她量血壓,又是給她量脈搏。我緊張地查看媽的全身,發現她的刀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紮在頭上的繃帶都濕透了。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特護,她趕緊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來。王大夫打開頭上的繃帶,我看見媽左半邊刀口對接得很好,縫得很光滑,針腳很小也很勻稱。不過兩天半的時間,已經長牢了。果然如媽所說:「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長上。」

這半邊刀口是甲大夫縫的。

右半邊的刀口不但沒有對接好,縫得也很馬虎,以致刀口兩邊的頭皮向外翻著。鮮血正是從這裡的每一個針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嚇得兩腿發軟,趴在床欄上哭了起來。

這半邊刀口是Y大夫縫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媽右半邊的傷口上補縫了幾針。

如果說媽最後是因為凝血機制紊亂,引起某個要害部位出血而造成猝死的話,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凝血機制的紊亂呢?會不會是由於右邊傷口沒有縫好,再次出血的打擊造成的?

也許不能這樣說,但也不能不這樣說。

但是我的心告訴我,這正是媽過世的原因。我不知Y大夫在得知母親過世的消息後會怎麼想,也許他什麼都不會想。

我的朋友、人民醫院的張主任說,這個晚上的刀口出血,無論如何是一個應該引起注意的、不祥的信號。

媽對王集生大夫在她頭上的操作不但沒有任何反應,反倒胡言亂語起來。

「你們要秉公辦事!我就這一個後代……」是橫下一條心血戰到底的氣勢。聽這話音,好像是我遭了什麼難,媽正不惜犧牲地為我伸張正義。即使她在昏迷狀態,為我而犧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辭。世上唯有這份真情,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

又說:「你還是我親生的女兒哪,怎麼就把我一個人赤身裸體地扔在大馬路上,讓那麼多人站在兩邊看我……」

「你們這是騙婚……怎麼扔給我一個紅褲衩……」

…………

補完這幾針,流血才止住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擔心血會迴流腦膜,再從刀口進入顱內。囑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檢查,看看顱內有無血腫。

血雖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時候媽的心率開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虧特護很有經驗,又把內科的值班大夫請來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內科主任。張主任聽了媽的心臟,說沒問題。護士們也說,張主任要是說沒問題,那就真是沒問題。我想既然護士這樣說,說明張主任一定是位醫術高明的內科大夫,就沒再把心率快的事放在心上。

比起媽對我的恩情,我對媽的關心太不夠了。當時我為什麼沒再追問一句:既然沒問題,為什麼心率會快呢?這難道不是一個當時最應該問清楚的問題嗎?

如果當時我能追問一句,也許就會引起大夫更多的考慮,沒準就能及早發現媽的問題,也許就不會釀成後來的大錯。

可能真像人民醫院張主任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開始。

九月二十七號,星期五。一早就推媽到CT室去做檢查。沒有幫手,還是得求助於隔壁那個陪床的小夥子。可我們兩個人還是沒有力氣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媽的頭送到指定的檢查儀器的凹槽里去。我俯身抱著媽的頭,又要使勁把媽往儀器里挪,又怕過於使勁把握不住平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媽的傷口,或哪只腳落空一個跟頭摔下去,兩手一奓摔了媽。所以特別注意保持平衡,並且由於這樣努著勁兒而緊張得渾身發抖。

我仰起滿是汗水的臉,懇求站在我身旁那個戴眼鏡的,好像是姓W的大夫:「大夫,謝謝你了,請幫我們抬一抬吧。」

W大夫一動也不動,兩隻手瀟洒地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眼睛直直地,連迴避也不迴避地看著我那滿是汗水的臉。我甚至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快意,讓我不得不檢點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兒傷害過他?而他一直沒有得到報仇雪恨的機會,現在,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我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說點什麼只能使媽更加倒霉。好比說媽腦子裡明明有血腫,就沖我難成那個樣子而他能一個手指頭都不伸,他就敢說沒有血腫,等等。

我只好拚卻全力抱著媽的身子,一點一點把媽的頭往儀器那個凹槽里挪。我擔心位置不準確影響檢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誤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動了。當時我的那個心哪,真是苦透了。

W大夫也就那樣馬馬虎虎地拍了。

讓人感到安慰的是媽顱內沒有血腫。王集生大夫說,幸虧媽出血的部位是在腦膜切口的另一側。

下午,媽清醒了,說她晚上做了很多夢,並且一字不差地把夢中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說她夢見有人把我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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