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倒是常來電話詢問媽的情況。

唐棣才是媽的一劑靈丹妙藥。就像媽在一九九〇年十月一日給唐棣的信里說的那樣:「……聽了你的電話後,像吃了靈丹妙藥,心裡多麼愉快、多大的安慰呀……書包,我是多麼愛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勁,否則還有什麼意思……」

我這時變得非常唯精神力論。幾乎每天都對媽說唐棣有電話來,殷勤地、真真假假地報道著有關唐棣的消息。為的是讓她知道我們對她的眷戀,她也就會更加眷戀這個世界,這樣不是就能增加她和死亡鬥爭的勇氣?

每每我向她轉述唐棣的電話時,媽臉上的皺紋就舒展開來,那不僅是深感安慰的表現,還包含著別人無法攀比的滿足——她不再像從前一個人拉扯著我苦鬥那樣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在她生病的晚年,兩個那麼有出息的女兒在為她牽腸掛肚。

這兩年媽常說:「我這小老太太,怎麼生了這麼兩個女兒?」

言語里滿是苦盡甘來的況味。還有對自己居然創造了這樣兩個人的自得。

媽所謂的「這樣」的女兒,就是她常對胡容說的「她們都很爭氣,我再受多少苦也值得」的女兒。

媽當然也有一些迷惑。她那樣一個忍氣吞聲的人,怎麼生了兩個這樣不肯忍氣吞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

我告訴媽,唐棣找到了新的工作,這家公司在中國有工廠,她可以借工作之便經常回來看看。

媽滿意地說:「這正是咱們希望的,一切都按照咱們的願望實現了。」

「唐棣說她年底回來,您手術完了再把身體調養好,等她回來,她要帶您吃遍北京的好館子。」

…………

媽去世後,小阿姨對我說,我對媽說的這些話,媽都如數家珍地對她重複過。

我又盡量找些討媽喜歡的話題。

「媽,瞧您生病也會揀時候。秋天正好做手術,天也涼了,不容易感染,躺在病床上也比較舒服;我才五十四歲而不是六十四歲,完全有體力來支撐這場手術;我手頭上的稿子也全清了,無牽無扯,正好全力以赴;趕巧宋汎同志能幫上這個忙,不然誰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住進醫院;您每次病好出院都能住進一個新家……」

或是談媽的寵物:「您的貓可真行,那天它吃食的時候腦袋一甩一甩的。我想,它在幹什麼呢?仔細一瞧,它在吐饅頭丁兒呢。原來它把饅頭上的魚和豬肝嘬完以後就把饅頭吐了。」這時,媽臉上就會漾出些許的笑意。

或是談我們未來的日子:「咱們新家的地理位置相當好,離前門、西單都很近。比西壩河熱鬧多了……」

「樓下有街心花園嗎?」媽很關心這個,因為她每天得到街心花園去散步。

「有個小花園。不過我還給您個任務,每天讓小阿姨陪您到前門法國麵包房去給我買個小麵包,不多買,就買一個。這樣您就每天都得去一趟。既鍛煉了身體,也等於上街看看熱鬧。咱們家到那個麵包房還不到一站地,按您過去的運動量,走一趟沒問題。」我得說是給我買麵包,要說給她買,她就不會答應了。

「過馬路也不用愁,剛好樓下就是地鐵的通道,反正有小阿姨扶著您,上下地鐵通道沒問題。」

「新房子的樓梯陡嗎?」

「不陡,上下很便當,樓梯還挺寬的。還有電梯,您願意坐電梯或者願意走,都行。」

九月十九號,星期四,我最後簽字同意手術。

手術定在九月二十四號。我默念著這幾個字的諧音,心裡盡往好處找補地想:這就是說,媽至少會活到九十二歲才去世。

手術方案有過反覆。

原定的手術方案是經蝶。如果採取這個方案,手術時媽的頸椎就要後仰九十度。這對老年人很危險也很痛苦,所以需要全麻,而全麻又容易造成老年人的死亡。這是一。媽的瘤子又大部分長在蝶上,如果經蝶並不能將瘤子完全取出怎麼辦?這是二。

最後還是決定開顱。

甲戈大夫和王集生大夫都是多次做過這種手術的主治大夫了,但是他們一再對我和媽說:「為了老人的安全和讓老人放心,手術由羅主任親自主刀,我們在旁邊做他的助手。」

我很明白,也很感激他們的這份心意。但凡有些真才實學的人,誰願意甘拜下風?

甲大夫向我說明了手術方案。半麻醉加針刺麻醉、加鎮靜催眠。由於老年人對疼痛的反應不很敏銳,這個麻醉方案通過手術估計沒有問題,而且比全身麻醉安全多了。甲大夫還建議,術後不必住到監護室去,那裡雖有機器監護,但是一台機器看六個病人,萬一護士不夠經心,還不如就在病房給媽單獨請一個特護。媽住的又是單人病房,很安靜。只要媽那邊一進手術室,病房馬上就進行消毒。這樣護理起來可能比監護室還好。手術當晚由甲大夫值班,發生什麼問題自有他在。

我覺得他考慮得很周到,便決定按他的意見辦。

決定手術後的這段時間裡,媽還不斷給我打氣:「我的皮子可合了,肉皮上拉個口子,不一會兒就長上了。」

我接受了媽的鼓勵,因為我怯弱的心正需要這種支撐。

媽的皮子確實很合,可是我們都想得太簡單了,在腦子上動刀子和在肉皮上拉口子怎麼能同日而語。

九月二十二號星期日是中秋節。我和媽兩個人難得地在一起過了這個節。要不是媽生病住院,我還不能這麼名正言順地和媽在一起,過上這麼一個實在是算不了什麼節的中秋節。

自從再婚以後,每到年三十同先生和媽吃過年夜飯,就把媽一個人撂下,陪先生到他那邊去住。

也設想過媽和我們一起到先生那邊去,或先生在我們這裡留下來。可是媽不肯到一個她覺得不方便的地方去和我團聚,先生也不願意在一個他覺得不方便的地方留下來,我又不能劈做兩半。

最後還是自己的媽做出犧牲:「你還是跟他到那邊去吧。」

我只好陪著先生走了。並且自欺欺人地想,反正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會趕回媽這邊來,好在媽對電視台的春節晚會還有興趣……她該不會太寂寞吧?

我想媽懂得我的心,就是我不在她身邊,她也知道我愛她勝過他人。

我終日為他人著想,卻很少為自己的媽著想,老是覺得「來得及,來得及」,媽的日子還長著呢,好像媽會永遠伴隨著我……我甚至荒謬地覺得,媽還年輕著呢。雖然我知道誰也不會永遠活著,但輪到媽身上卻無法具體化。

所謂的為他人著想,不過是犧牲自己的媽,為自己經營一個無可挑剔的口碑。我現在甚至懷疑起一切能為他人犧牲自己親人的人。

可是媽先走了,想到那許多本可以給媽無限慰藉、無限歡愉的,和媽單獨相處的時光卻被我白白地丟棄了,那悔恨對我的折磨是永遠平息不了的。

更多的時候,我會懷疑起來。萬一我想錯了,萬一媽不懂得我的心呢?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甚至想到魯迅先生寫的《阿金》。在強者面前微笑,在弱者面前逞強的勢利、自私。

媽雖不是弱者,卻因愛而弱。在這人世間,誰愛得更多,誰就必不可免地成為弱者,受到傷害。

每逢佳節倍傷情,可能是我和媽的一個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的情結。

本來我家人丁就不興旺,更沒有三親六故的往來。從幼年起,就跟著媽住她任教的小學單身宿舍。在食堂開伙,連正經的爐灶都沒有一套。饞急了眼,媽就用搪瓷缸子做點葷腥給我解解饞。一到年節,看著萬家燈火,就更加感到那許多盞燈火里沒有一盞屬於我們的凄涼,我們那個家就更顯得家不成家。少不更事的我還體味不深,就是苦了媽了。

漸漸地就不再枉存,或說是妄存過節的想頭。不管人家怎樣熱鬧,我們則關起門來,早早上床,悄悄睡覺。

後來發展到三口人的三世同堂,還有了帶廚房廁所的單元房,像個家的樣子了,也有了過節的興頭。可是,自從那年節真正的彩頭、第一代人的心尖、第三代人唐棣出國以後,又剩下了兩口。這比從來沒有過三口人的鼎盛時光更讓媽傷情。而我再婚以後,一到年節,簡直連兩口都不口了。媽一個人守著普天同慶、鞭炮齊鳴的年夜,該是什麼滋味?!

我是陪著先生走了,可心裡卻連自己也不知道地給後來埋下許多解不開的情結。凡是媽為我做過的、犧牲過的一切,在她走後都無限地瀰漫開來,罩著我的日子。

九月二十三號,星期一。

吃過晚飯,理髮師來給媽做手術前的備皮。

我坐在燈的暗影下,看理髮師給媽理去她從前世帶到今世那千絲萬縷的煩惱。不免想到,理去這千絲萬縷的煩惱,手術前的事就全部結束了。好像所有的事也都跟著一了百了了。這景象何等的慘淡。

我示意理髮師,媽腦後還有一縷沒有理掉的頭髮。理髮師說,明天清早他還要再給媽刮一次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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