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著媽的手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剛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正巧甲大夫出來,我們便站在走廊里談話。

媽的手在我的手裡劇烈地抖動著,在這抖動的顛簸中我慌亂地迷失了心智。我迷亂地牽著她的手,像牽著一根系在我和媽或是媽和這個世界之間的,不論怎樣小心翼翼也難保不會隨時飄揚而去的遊絲。

身材矮小的媽仰著頭對甲大夫說:「我不願意那樣活著,我堅決要求手術。」她的聲音不大,但頭腦清楚、咬字清晰。她從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結果。就在那一瞬間,我心慌意亂地看了媽一眼。

看上去,媽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淺、自尊自愛的老婦人。我什麼時候才能像她那樣面對人間的萬千風景?

媽穿著唐棣在美國給她買的開身黑毛衣,這件毛衣媽去世後唐棣又要了回去,時常穿著禦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樣,需要尋找一種仍然和姥姥相親相近的感覺。貼身是一套我們從美國回來後新買的睡衣。要不是因為住在醫院,我從家裡給她拿什麼她只好穿什麼的話,這些衣服她還捨不得穿呢。她老是存著、攢著,準備再到美國去看唐棣的時候穿。不過自從她住進醫院以後,就再也沒有表示過任何意願。有了一種萬事皆空的超脫。

走廊里的燈光如此昏沉,一種離我雖已渺遠卻永遠不會忘懷的、關於燈光的記憶在我心裡涌動起來。

我們的苦情為什麼老和這種燈光連在一起?現在,它又來了,像過去一樣地擠壓著我們。在它的擠壓下,媽顯得更加矮小、蒼老,也更顯得孤獨無援。想必我也亦然。

甲大夫說:「我們會考慮本人的意願。」

媽聽了以後,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說:「謝謝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親人了。」

媽為什麼對甲大夫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親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託付給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亂的我表達對大夫的信任?還是說從此以後,她的命運就緊緊地和甲大夫連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動情地說:「你也是我的親人了。」

跟媽一起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常以為媽是膽小怕事的人。從記事起,就老是聽見她說:「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別讓人家聽見。」到了生死關頭,卻見到了媽那不為人知,甚至也不為我知的大勇。

媽去世後,小阿姨對我說,手術前她問過媽:「姥姥,做手術您怕不怕?」

媽無所謂地說:「不怕,一點兒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這真是個太不懂人情世故的提問。她怎麼能這樣問媽!

我從來不敢、不忍問媽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撫慰媽一句話。我怕那會給媽增加更多的壓力。懵懂中我還覺得,這樣避而不談似乎就可以躲過這場大禍,可我還是沒能躲過。

其實媽對疾病還是相當恐懼的。記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總以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進一步檢查確診的時候,每天晚上等大家睡下後,就悄悄地坐起來拿塊饅頭一口口地嚼咽,以試驗她的食道是否已經堵塞。她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用棉被捂著自己的嗚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饅頭的。

媽對疾病的恐懼倒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更不是留戀人間的榮華富貴。我們的生活何曾榮華富貴?一九四九年以後算是有飯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會主義的鹹菜,直到我有了稿費收入,生活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經心滿意足。特別在搬到西壩河以後,暖氣燒得很熱,不像在二里溝,一到冬天,房間里冷得連毛衣、毛褲、棉襖、棉褲、大衣、圍巾、口罩都得穿齊戴好,那還凍得媽渾身直抖。她不止一次拉著胡容參觀西壩河的房子,說:「你看多好啊,比起過去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了。」

媽只是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她老說:「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麼辦呢?」

媽深知我在各方面對她的依傍,沒有了她,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依靠的呢?在我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論誰給我的支撐,都不能像她那樣的窮其所有,都不能像她那樣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左右。

媽是為了我才分外愛惜生命,恐懼疾病的呀。

當時我僅僅以為媽是怕我為難,以她老邁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擔了自己手術的責任。

其實媽堅決要求手術還有無法衡量的大愛在裡面——一旦她覺得再不能呵護我,不但不能呵護,反過來還可能成為我的累贅的時候,就寧肯冒著下不了手術台的危險,也不願那樣活著連累我。

回到病房以後,我趴在媽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似乎又進入了精神麻木的狀態。我還暗暗地想,幸虧她的精神已漸麻木,否則這生離死別的痛苦給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術後的一天媽突然對我說:「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裡好難受啊。」

原來媽心裡什麼都明白,她不過是強忍著自己的悲傷,免得再增加我的悲傷就是了。

我這一生也算碰到過不少難事,但都沒有像讓媽接受手術還是不接受手術讓我這麼作難,這麼下不了決心。

為此我將心比心地問過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們自己的母親,這種情況下你們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手術?」

他們的回答都是「不同意」。這更增加了我的猶豫。

天壇醫院的老專家陳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綜合二病房,準備做換胯關節的手術。見我急得團團亂轉,既無臨陣的經驗,又無人可以商量,更沒人可以幫著拿個主意,很是同情。他看了媽的片子、了解了媽的病情後主動對我說:「實話對你說,醫生既然肯做手術,就有相當大的把握,否則他是不會同意手術的。哪個大夫願意病人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當然他要把醜話說到前頭,萬一將來出了問題,免得病人家屬糾纏不休。我的意見你還是簽字吧,再不手術你會後悔的。這是你母親最後一個機會了,現在她的身體條件還好,大夫對她的病情也比較熟悉,羅世祺主任是國內這方面首屈一指的專家。要不是看你這樣孝順母親、愛母親,以至讓我感動的話,我作為這個醫院的大夫,是不該給你出這個主意的。」

我實在並不孝順,我只是非常愛媽而已。

愛和孝順是兩回事。孝順除了犧牲、奉獻,還有很多技術環節上的問題。

那幾天我不斷去找陳教授諮詢。

「羅主任說,我母親的腦子已經軟得像豆腐了,手術時難免要把腦子托起來,這一托可能就會把腦子托出兩個窟窿。」

陳教授說:「一般說腦軟化,並不是腦子軟了,而恰恰是腦子硬化的意思。怎麼能托出兩個窟窿呢?再說額頁托起的時候,是用墊了很多棉條的板子往起托,而不是用兩個手指去托。」

「聽說額頁托起後會損傷大腦,手術後可能會變成什麼意識都沒有的植物人?」

陳教授回答說:「兩個額頁同時托起也許有這種可能,你母親的手術只需托起一側額頁,而且又是右側的額頁,更不會有那樣的危險。」

「要是不手術呢?」

「不手術,最後瘤子會破裂、出血,除了失明還會造成卒中,從而影響生命中樞。那時再到醫院急診為時已晚,碰上一個對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辦了。她現在的這些病狀,實際上就是垂體瘤壓迫植物神經造成的後果。」

而羅主任說就是手術成功,也只能解決失明的問題,對解決媽現有的病狀毫無意義。她合同醫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說,手術只會加重腦萎縮的癥狀。

我想他們的意思是,對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來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冒這個風險?醫生們又何必為一個已經沒有多少時日的老人大動干戈?如果手術失敗,甚至還得搭上自己的聲譽。

難得陳教授如此直言。

這期間,什麼時候聽到、想到手術中可能遇到的意外,我隨時都去找陳教授諮詢。在陳教授的啟發、開導、幫助下,直到我這個腦子再想不出什麼疑問,才對甲大夫說,我考慮手術。

事實上,對於命運,人如何能考慮周全?人,更不要說我,要是能考慮周全,媽就不會沒命了。

決定手術以後,我又開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許這就是我和媽最後相聚的時日了。媽入院後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廁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難以入睡,各種各樣的煩憂立刻又會在我的腦子裡頻率極快地跳進跳出,所以體力消耗很大,有些晚上不得不讓小阿姨來頂替我。

九月十七號,星期二。

吃過晚飯,將近七點鐘的樣子,媽突然對我說:「咱們倆坐一會兒。」

和媽相依為命五十多年,不論情況多麼險惡,媽從沒有對我這樣說過:「咱們倆坐一會兒。」

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沙發拉到媽坐著的太師椅前,靠著她的膝頭坐下,握著她的手,先聲奪人地說些使她開心的話題。

「唐棣說她明年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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