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媽出門之前總是先上廁所,倒不是生理需要,而是有備無患的意思。這次要上廁所可能是為了準備做那長時間的檢查。

本以為上午就可以順利做完檢查,可是中途停電,不能做了。醫生讓我們下午再來。

幸虧有先生的司機幫忙,否則那樣偏遠而又交通不便的地方,光出租汽車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回到家裡已近中午,我趕緊做了一頓簡單的午飯草草吃下。吃完午飯,時間也就到了。還是媽先到廚房來叫我,那時我剛剛收拾完廚房。想來媽根本就沒有休息。她怎能靜下心來休息!見我每日里活動得如此緊迫,她大概也猜到事情不妙。

到了醫院還是等。檢查進行得很慢,每個病人的檢查,差不多都需要一個多小時。天氣又熱,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簡直沒有什麼樹蔭可以在下面停車。我不過意讓先生的司機久等,就請他先回家休息,等媽做完檢查再打電話給他。

下午五點鐘左右才輪到我們,我攙著媽進了檢查室。檢查床並不很高,但我知道媽是上不去的。我用盡全力托著她,她還是邁不上檢查床。幸好下面等做檢查的一位男士和他妻子幫忙,一起把媽抬上了檢查床。連我一共三個人,還覺得相當吃力。媽自己也納悶兒:「我怎麼這麼沉呢?」

我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躲避著她的話茬兒,也躲避著這句話的晦氣,不然我又如何回答她?這是一種閉著眼睛不看就算不存在的自欺,同時也是欺騙媽。我們都知道,按照民間的說法,病人身體發沉是不吉利的表徵。

我留在檢查室里照看媽,她好像睡著了。有時她的手一顫一顫地想動,我趕緊提醒她:「媽,別動。」她聽見了我的叮嚀,果然就不動。這又說明她沒有睡著。

做完檢查差不多六點半了,總算中途沒有停電讓我們再來一次。

之後我給先生的司機打了電話。回家的路上,他繞過公主墳的燈光噴泉,我振作精神,好像什麼讓人心焦的事情也沒有,一再鼓動媽去欣賞她沒有見過的景觀,可是媽沒有顯出什麼興緻。到了這種時候,我還能指望媽對這個紛繁的,也許和她已經無關的世界有什麼興緻嗎?

可能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和媽都英勇地打起精神,準備扮演一個明知凶多吉少,卻要顯出對前途充滿樂觀精神的角色。

回到家裡,已是暮色蒼茫,八點多鐘了。下車以後,媽沒有讓我攙扶,她說:「你去開門吧,我自己上樓。」我噔噔地跑上樓去,開了門後又下來接她。那時,她剛上了二樓的大陽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看上去和一般的老年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她的腳步里藏著勉強和虛浮,我覺得哪怕來一陣小風,她一歪就會躺下。也許因為天色已晚,她的臉色看上去灰暗暗的。

八月二十五號,八月里最後的一個星期天,又到了唐棣和我們通話的日子。過去每到這個日子,媽總是早早地就守在電話機旁,但是這一次,她卻身不由己地睡著了。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在另一個電話機里聽見她同昏睡的掙扎。

雖然媽什麼也聽不見了,但能聽見唐棣的聲音。這對她也是莫大的安慰,特別是在她就要住進醫院的前夕。

還沒聽唐棣說上兩句話,媽就要上廁所。我趁這個空當兒,趕快把媽的病情對唐棣說了說。那時還沒到要動手術的最後時刻,慘痛的打擊還只是一團不明的氤氳之氣,沒有形成具體的形狀,更沒有進入心的深處。我雖然十分焦慮,卻知道不能嚇著唐棣,免得她因為遠在他鄉、鞭長莫及而干著急。再者,就是我對她說得一清二楚,對事情又有什麼幫助?她還太嫩,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雖然我們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可我畢竟是母親,我不也心疼她嗎?!

這一次通話,媽真是什麼也聽不見了。她急得高聲說道:「書包,你大聲叫一聲姥姥。」

唐棣大叫了一聲:「姥姥!」

媽朗朗地應了一聲:「哎!」

想不到,這就是媽和她最愛的人,最後一次、最後一句對話了。

我相信冥冥之中,絕對有人為媽和唐棣安排了這個最後的機會。不論他是人、是鬼、是神,都會為媽對我們的愛所感動。

八月二十六號,星期一。我到鐵道兵總指揮部醫院去拿核磁共振的檢查結果,然後再到天壇醫院去找趙雅度大夫。他看了核磁共振的檢查結果,意見是儘快手術。

我不知道最後是否按他的意見辦事,但我知道應該先住進醫院。

我不曾考慮過在媽的合同醫院手術,儘管合同醫院的外科主任說他們能做這種手術,而且有四百多例手術經驗,我還是不放心由他來做。

他對媽腦萎縮的前景推斷更嚇得我滿頭虛汗,兩腿發軟。他說,就他所見到過的幾個病例,發展到後期病人不但六親不認,甚至吃自己的糞便,有一個還專門撿食垃圾等等。而垂體瘤的切除手術,據他說還會加劇腦萎縮的進程。

多虧宋汎同志幫忙,通過北京市委出面疏通天壇醫院的關係,不然像這樣人滿為患的專科醫院,還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住進去。

八月三十號,星期五。一大早,諶容陪我到了天壇醫院,在醫院黨委書記帶領下到了綜合二病房,也就是高幹病房。和病房的主任大夫朱毅然討論了媽的病情,定好九月二號入院。

之後,又和諶容回到北京作協,暫借一萬元人民幣作為入院押金。唐棣的錢即使馬上匯來也不能提取,美金匯款一定要在銀行里壓三個月才能兌現。

北京作協這樣一個窮單位,上哪兒去撥一萬元現款?幸好基建處當時有一部分為安裝新宿舍樓電話準備的現款,經徐天立同志特批暫借給我。

媽去世後,我聽對門鄰居俞大姐說,星期天,也就是九月一號這一天,媽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我想見見你,跟你告告別。明天就要住院了,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想不到後來果真一語成讖。

俞大姐放下電話趕緊過來看媽。媽倒沒有什麼悲戚之情,俞大姐勸慰媽:「您別這麼說,很快就會好的。」

媽自己也說:「我這是小手術。」

俞大姐又問起我們要搬去的新房子,媽說:「挺好的。」

俞大姐問:「您去看過了嗎?」

媽說:「沒有,等我手術完了就直接搬進去了。」

那時我剛剛換到新房子,我老是想,等我把新房子裝修完畢,再帶媽去看房子。這樣會與舊房子有個強烈的對比,可以給她一個驚喜。後來我一直後悔沒有帶媽看過新房子,雖然她的骨灰就放在我新房子的卧室里,我仍然會想,要是她的靈魂想回家看看,不認識路怎麼辦?

奇怪的是,自媽去世後很難入睡的我,突然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號,媽八十一歲生日那天早晨七點多鐘的時候打了個小盹兒,夢見我牽著媽的手,進了新家的大門,然後就給她脫下住在二里溝的時候她常穿的那件藍色皮猴,掛到二門外的衣架上去。剛要拉著她走進二門,我就醒了。我想,媽到底還是回到新家來了。不過我又想,她沒進二門我就醒了,到底來了還是沒來呢?

媽像了卻最後的心事,周到地對俞大姐表示感謝:「張潔太累,太苦了。我盡量不麻煩她,有什麼事凈找你們幫忙了。」

這話千真萬確。

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媽從不願意求人什麼、欠人什麼。可是為了疼我,她也只好硬著頭皮干她不願意乾的事了。

這些年我常常不在國內,即使在國內,也經常是忙著照顧我的先生,常常苦於沒有分身之術。特別在我們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對先生的照料更是鞠躬盡瘁。總覺得我和媽在美國盡享天倫之樂,先生卻孤守北京,似乎很對不起他,便想加倍償還這份心債。更何況我還欠著先生的大情,媽能如願以償地去美國和唐棣團聚,全仗先生辦理一切手續。如果沒有先生的幫助,媽很難如願以償。

如此,每當我不在身邊,又發生了小阿姨也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時候,媽總是求靠鄰居。幸虧我老是碰見好鄰居。

媽無法回報人家的情義,往往在我出國或去外地時開列清單一張,要求我按清單攜帶禮品,以答謝大家的幫助。

我也同樣欠著一屁股的人情債。自我再婚以後,媽自知之明地不再操持家務,我就成了一家之主。何為一家之主?就是樣樣都得操心,樣樣都得操練。開門要是真的只有油、鹽、柴、米之類的七件事,也太便宜我了。

到底哪些事?不說也罷。先生又是動過心臟手術的人,怎能讓他勞頓?而那樁樁件件,總有我也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照樣得求人,日子才能如常地過下去,所以我也有一個單子。這就使我在回程的時候像個馱禮品的驢子。我就向媽抱怨,甚至嫌媽事多,擺出一副被她添了麻煩的嘴臉。也不想想,那些原該是我乾的事,我卻沒幹,媽只好求人。求了別人,回過頭來還得求我。媽好難!

俞大姐說:「沒事,有什麼事您儘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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