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個結尾更加沒有意思的結尾了。

你覺得你已經準備停當,萬無一失,事到臨頭,仍會缺鹽少醋。

莫利小姐從那一刻起,已經變成一個把裡面暖人的佳釀,忽地一下倒進陰溝的空酒瓶子,偏偏又在秋雨落黃昏的時節,並且著一點小風,就會呼呼作響。就像有人對著那隻瓶子口吹氣似的。

他們真的可以這樣說,這怨得了誰呢?即使用牽強附會的辦法,也沾不上任何人,或任何事的邊。

一個他們現在誠心誠意地覺得朝氣蓬勃、幹勁十足、任勞任怨的人,沒有一點先兆地,說沒就沒了。好像他有意做得乾淨利落,就是死,也不能打破保持了一生的,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的紀錄。

但是他們全都覺得,他們對司馬南江的死,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這兩天,他們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不大敢眼對眼地坦然相視。

不過再往深里想想這個人,似乎又想不具體。若不是這次作為同一個代表團出訪,如果有人向他們提起司馬南江的名字,也許他們都會說:「誰?哪個所的?」即使有人詳敘其貌,詳盡其狀,他們最後可能還會一面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一面想得起來又想不起來地說:「啊!啊?啊……」

現在副團長特別感到司馬南江這一去所留下的、不可彌補的空白。

「您再好好想一想,護照肯定是留在洗臉間的檯子上了?」莫利小姐問。她眯著眼睛,仰著脖子,下巴真像一把齊頭的鏟子。

「真抱歉,我想是……」也許是在箱子里?副團長不敢十分肯定。他現在特別感到了沒有司馬南江的不便。當他鞍前馬後地照應他們的時候,他們似乎並不感到他的存在。好像一個人的價值,種種的好處、優點,只有在死後才凸現出來,讓人們叨念不已。死亡好似火,只有用它來烤一烤,才能把用糯米水寫在紙上的暗語,顯現出來。

真是出師不利。誰能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他覺得團長差不多是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耷拉著下嘴唇(他突然發現團長的下嘴唇很厚),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冷冷地看著他。

秘書則抱著骨灰盒子,獃獃地守著他們尚未託運的行李。現在,馱重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一項任務,足以讓他名正言順地少關心其他,甚至不關心其他。

好像他們剛剛經過十萬八千里的長途跋涉,累得喪失了七情六慾;好像司馬南江的死亡和他找不著護照有很大的關係;好像他們彼此看一眼,也成了自己的累贅;這個人為什麼站在這兒?還要落進自己的視野?

他又何嘗不想找個借口、渠道,轉移或發泄一下他心裡那股和他們一樣的,說不明白的怨氣?

偏偏攤上了他。在這個時候找不著了護照。

出來以前,外交部門三令五申地強調丟失護照的嚴重後果,外交部要照會凡是與中國有外交關係的國家云云。

是防止有人利用他的護照,冒名頂替地去那些國家招搖撞騙,竊取情報?還是防止有人利用他的護照,冒名頂替地到中國招搖撞騙,竊取情報?不過這種可行性相對來說比較小,因為這個人必須是亞洲人種。

到別的國家去招搖撞騙、竊取情報,他這份護照有無使用價值他不敢說。

反正現在哪怕是最高層的會議,一個月之後,香港雜誌上都會全文照發,那會上誰誰怎麼說,誰誰又怎麼說,一概明明了了。好像那些雜誌,全列席了那些會議;好像那些紅頭文件的發放範圍,在發至縣團級的後面,又加了一句:及發至香港×、××、×××雜誌。

反正你很難說這是否是因為有人丟失了護照的結果。

他很懷疑限制那些雜誌進口的原因,可能不是為了防止什麼、什麼,而是因為大部分老百姓的級別,還不夠縣團級,以及香港××、××、×××雜誌。這恐怕不是平白無故的猜想,因為這些雜誌經有關部門批准,還是可以少量進口,供有關單位、領導內部參閱。他雖然不是有關單位和領導,他的老上級卻是。由白金眼鏡框子化名撰寫的,有關大陸來此開拓的那位歌唱家,如何喪失國格人格的敗行劣跡,引起愛國僑胞強烈不滿的文章,就是在那位老上級家裡看到的。老上級說:「這個人如果不回來就算了,如果還想回來,必須讓她對自己的言行作出解釋。一個在黨的教育、培養下成長起來的文藝工作者,思想覺悟卻不如整天泡在資本主義染缸里的僑胞!真是太不像話了。」

「好在我預先留出了相當富裕的時間。」莫利小姐明明這麼說,他卻感到她是在說「我早知道你們會出這樣的事」。對。是「你們」,而不是「你」。他看看團長和秘書,不知他們是否也有同感。他們的臉,仍像壓在排泄管道上的又厚又重的鑄鐵蓋。「請你稍候。」莫利小姐說完,就邁著她那昂首闊步的步子,轉身去了。

這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

副團長想念在國內那不說八面威風,至少也是威風凜凜的日子。但在這個團里,他覺得心情很不舒暢。上頭有團長壓著,後頭有司馬南江頂著。現在司馬南江一死,他不但降了級(不但行政級別,包括接待級別),簡直連什麼都不算了。

她的腳步有些重,示威似的。鞋底就在機場營業廳的地板上敲得很響。也許應該先打個電話給旅館,問問他們在清理房間的時候,是不是發現了護照。

莫利小姐很失望。

這是不是有點像一場鬧劇?

當全體與會代表,聽到會議執行主席宣布那一噩耗,自動起立致哀一分鐘的時候,一種十分荒謬的感覺,把她推向另外的極端,她差點抑制不住地在那肅穆的會議廳里大叫起來。

人們本已生活在一個足夠勞苦的環境里,中國人卻好像還嫌不夠,偏偏還要給自己製造一些困難,所以他們活得比西方人還要艱難。每每和他們有過一段較長時間的接觸以後,她總有一種被傳染上什麼病的感覺,讓她禁不住地想要歇斯底里大發作。

也許她應該親自到旅館去一次?還是親自去旅館一趟為好。她喜歡竭盡所能,不給自己留下後悔與遺憾。這樣決定之後,便又向停車場走去。

司馬南江先生的論文,是一位西方同行代念的。那位先生的聲音很好聽,簡直是太好聽了,所以聽上去很像牧師在佈道。她和代表團里其他三位垂頭喪氣的先生坐在大廳里,聽一個已然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思想,在大廳拱形的屋頂下回蕩。她覺得好像他也趴在拱頂上聽似的。笑眯眯的,好像很為自己開的這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得意。他是她所接觸的中國人當中,最讓她感到不好理解的一個。

護照最後是在副團長的一隻襪套里找到的。

「哼!」團長哼出盡在不言中的一哼,便兩手叉腰地轉過身去。好像他很為找到護照而氣憤。

秘書仍舊一副找不到也獃獃,找到也獃獃的勁頭。

莫利小姐認為,這隻能用他過分愛護、珍重的理由來解釋。「一切人們以為是荒謬的行為,往往是出於正常得最純粹的理由。」她說。

這是什麼邏輯?團長想。他看了看莫利小姐,一點沒有胡言亂語的樣子。

副團長根據這幾天對西方人的觀察,認為他們不管聽到、碰到什麼不幸的事,根本別指望他們會像中國人那樣,發出種類繁多的,表示不同程度、不同性質的感嘆詞,更不要說那像歌唱一樣的慟哭。他們差不多總是一面緩緩地點著頭,一面像是論證什麼地說:「這真是非常的不幸。」連臉上的筋都不會動一動。

刨去官員不算,西方人在表現歡樂的時候,才會像中國人表示哀痛那樣淋漓盡致。好像他們在這兩方面分了工。

莫利小姐的話,自然不會出於惻隱之心。

莫利小姐幫他們填好行李簽,又把這些行李簽一一拴在箱子上,在清點確無遺漏之後,才和秘書一齊往磅秤上挪動他們的行李。除了司馬南江那兩個箱子,其他的箱子,全比來時重了許多,滿載而歸地鼓脹著。莫利小姐瘦得十分乾巴,卻有男人的力氣。箱子在她手裡上上下下,毫無拖泥帶水之意,一副先鋒婦女的派頭。

由於只有三張機票,他們的行李,遠遠超過了航空公司所規定的免費託運的重量。

莫利小姐垂手而立,沒有打算支付這筆運費的跡象。

團長便吩咐秘書:「好吧,咱們把這筆運費付了吧。」好在這筆外匯回去之後肯定可以報銷。不過他覺得莫利小姐這樣慳吝不太像話,不知這是接待單位的意思,還是她自作主張,無論如何,他們還退回一張回程的機票呢。

登機的時間快要到了。「你們應該過關了。」莫利小姐從她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來,「請看,你們的登機口是二十五號。過了關檢之後請往右拐,下樓梯,再上樓梯,然後向左拐,你們就會看見第十八號登機口,請順著第十八號登機口往前數,很快就能找到二十五號登機口。請放心,沿途都有指示前進的箭頭。」她一面在紙上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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