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蠟燭在……在……是塞林太太吧?對,是塞林太太。祝她的靈魂升入天堂。在墓地上的時候,他就這樣對塞林太太的女兒說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八年過去了。扛過這八年,好比在無醫無葯的情況下,扛過一場傷寒。在他遙遠的牛羊不肥馬不壯的老家,大部分還是這個樣子。

紅蠟燭在塞林太太饋贈的桌子上,搖曳著它那片確實讓他感到安逸的光。它好像告訴圍坐在餐桌旁邊的人,不論如何,起碼這會兒,在這個餐桌旁,還真有點像個家。

這兒從來都不像個家,反倒像箇舊貨店。從價格低廉的塑料杯,到價格昂貴的水晶吊燈,以及一切你想像不出來的饋贈物。正如你想像不出人們千奇百怪的癖好。他一律先接受,然後再根據家裡的需要及其新舊優劣的情況進一步地篩選淘汰。

舊貨店是談不到格調的一致和協調的。

這裡的人真慷慨。那時候他想。

當他們覺得你「真可愛」或者「真可憐」的時候。

現在他還要繼續地「真可愛」或者「真可憐」。

雖然他剛剛在郊區買了一棟帶園子的破樓。現在,他們全家也可以像西方人那樣,到郊外去度周末了。為此,他特意在廉價商店買了一個可以接在自來水管道上的淋浴噴頭,把它安在了園子里的草地上。當女兒在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空氣里,第一次擰開它的噴頭的時候,她被涼森森的水,激出一陣陣尖叫。他閉著眼睛,躺在一棵苦栗樹下的、一張幾乎就要散架的搖椅上,覺得這尖叫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樂聲,是他連滾帶爬、好不容易熬過來的生活的最好報償。

晚上,他躺在還沒有安放一件傢具,散發著朽木味兒的、開裂或塌陷的地板上,透過歪斜的窗框仰望天宇,真有一種與命運搏擊的壯美感。

有時他坐在果子很小的蘋果樹下。烏鴉有時也會在那樹上停落,不過它們不肯吃那蘋果。他卻覺得味道不錯。就像契訶夫寫的《醋栗》一樣。哦,俄羅斯藝術,那是幾輩子以前的事了?

可是尼古拉·伊凡尼奇的祖父是農民,父親是士兵。天底下的農民都一樣,俄羅斯的農民也好,或其他什麼斯的農民也好,他們日日夜夜的夢想,就是爬到地主、老爺的座位上。他們家卻出身貴族,正兒八經的鑲黃旗。

鑲黃旗以前呢?游牧部落?

「咱們是貴族。鑲黃旗。你記著。唉,那樣顯赫的日子,不會再有啦。」一口在那種日子裡過過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悲涼。

大清王朝滅了七十多年啦,爹生在民國。

他喜歡一面咂著二鍋頭,一面嘮叨著從老輩子那裡聽來的,長了白毛、發了霉的故事。車軲轆一樣,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荒蕪而乾旱的土地上,吱吱扭扭地轉著。

去年回國探親,他給父親帶了兩瓶最好的威士忌,正是鑲黃旗們該喝的。爹果然還是咂,跟咂二鍋頭一樣。

他不能提,像一個這麼咂酒,並且讓房管局那種差事,養得像是在葷油桶里浸過的人,會是什麼貴族出身。雖然在文化大革命中,爹怕慘遭身禍,從腌雪裡蕻的大缸底下,撈出過一個明代的青瓷罐,和一柄玉如意,囑咐他無論如何要把它們守住。

在買下這一處破樓破園子之後,他漸漸地有了這種貴族的感覺,好像他的祖先顯靈了。

昨天他到汽車修理廠去修理汽車,他沒有找他的小舅子,卻找了別的工人,並且給了那個工人一大筆小費。他聽見那工人對他的小舅子說:「你姐姐的丈夫真大方。」這差不多等於嘗到一點貴族的味兒了。當然,他沒有說「你姐姐的丈夫真有錢」,有錢人才不買他那種車,不過他早晚會買。如果把這筆小費給了小舅子,他能對別人說「我姐姐的丈夫很大方」嗎?不會。他恨他。

給小費是做給旁人看的。除了妻子和女兒,他對三親六故可以說得上是殘忍。他不在乎自己在他們眼裡的形象。讓他們說去吧,罵吧,誰能相信一個那麼慷慨地給別人好處的人,會虐待自己的親人?

他常常穿著從國內帶來的錦緞晨袍,坐在園子里看報,或者看女兒在破樓里跑上跑下,跑進跑出,在園子的各個角落裡東找西覓——她在找什麼?

「爸——」女兒尖聲叫著。有點興奮地向他跑來,他看見她修長的光腿,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動著一種讓他感到充滿希望的光澤。他一定不能讓她,用他們這種下等的、坑蒙拐騙的辦法過日子。即便是坑蒙拐騙,也應該用一種看上去十分高尚的辦法,像上流社會的有錢人那樣。不過他更希望她干一個乾乾淨淨的差事。好比科學家什麼的。可是這個希望是永遠地破滅了。他不得不私下裡承認,除了門檻精她恐怕一無所有。而這恐怕也是從他和妻子的身上承襲下來的。好像她是他們的影印本。

他曾經不懂,為什麼像他和妻子這樣門檻精的人,卻念不好書。後來他明白,用來過日子的智慧和用來做學問的智慧是兩碼事。

他無法想像,在和各色人等的關係上,她的小腦子裡,怎麼裝著那許多應用自如的機敏。誰教給她的?

好比她對舅媽。

為了一個電話,弄得他們的弟媳婦張口結舌。

「誰讓你接我的電話?」

「你媽媽不在家,你爸爸在給學生上課,我聽見電話鈴緊響,以為有什麼要緊事。要是有人報名學習氣功,沒人搭理不就跑了一筆學費嗎?」

「他只要想學,就會再來電話。你這口半通不通的外語,沒準倒把人家講跑了呢。一個連外語都講不好的地方,能是什麼上等人的去處?到了國外,就得學會外國的規矩,別隨便亂接主人的電話,除非主人交代了你。」

「那好吧,你還有什麼事嗎?」

「就是我有什麼事,你能解決得了嗎?讓我白白地浪費了一塊錢!我用的是街上的公用電話。」

「我還你一塊錢好了。」

女兒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弟媳婦的賠償。還對他說:「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應該把電話挪到你們的卧室里去。」

妻子說:「那又何必。你爸爸早就對他們說過了,不許他們用我們的電話。他們打電話都是下樓去打投幣電話。」

「您怎麼知道你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不用我們的電話呢?電話局的賬單上可分不清是你們打的,還是他們打的。」

妻子不說話了。以妻子的本性來說,她贊成女兒的說法,但是他們畢竟是她的親弟弟、親弟媳啊。

他照女兒的意思辦了。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就把電話挪進他們的卧室。他覺得這是對一種精神的支持。不但他們靠這種精神在這兒立足、發展,將來他的女兒,也得靠這種精神,在這兒立足、發展。

她對他的心意,無不心領神會。有時他覺得女兒比他的妻子,更能成為他的好搭檔。

她無時無刻不在刁難她的舅舅、舅媽、叔叔。如果將來還有受雇於他們家的人,她也會照樣毫不留情地整治他們。是一把當家的好手。

衣服早就洗完了。因為知道舅媽要洗澡,又知道舅媽輕易不敢動家裡的東西,她故意把洗衣機的排水管還放在澡盆里。然後躲在自己房間里看小說,吃零食。舅媽叫她,她就是不睬。

可憐的小弟媳只有那麼點時間,僅夠洗澡。洗完澡她還得給下一撥學員開門、倒茶、賣講義……到了如今,即使做個雞蛋湯,他還保持著用水把打雞蛋的碗底洗乾淨,然後再把這洗碗水倒進鍋里的作風。他卻狠下心來僱用這個弟媳婦做這些本來可以由他兼管的事情。

在西方,一個有身份的人是不能自己開門的。

有一次門鈴響的時候,弟媳婦恰恰去了廁所,他不得不親自去開門。

來學氣功的太太,頓時變成一個好像是用岩石雕成的大問號。這很自然。擁有一所教授學校的業主,怎麼能夠沒有傭人開門?這肯定會使她對這所學校的來路產生了些許的懷疑。好像和廣告上的吹噓有所不同。

洋人是有修養的。越有錢的洋人修養越高。所以你很難看出他們的情緒。但是他們對沒錢的人反應卻相當靈敏。越有錢,反應得就越是靈敏。當然他們大部分並不說出什麼無禮的話,或做出什麼無禮的舉動。但是他們臉上那份讓你看不出什麼神氣的神氣,足夠讓你感到,你的屁股上長了一條與人不同的、是人都沒有的,所以是見不得人的尾巴。

直到廁所里有了拉水箱的聲音,他的元氣才慢慢地恢複。「快給太太倒茶。您要加檸檬嗎?」

「不,謝謝。」這時太太臉上的稜角,才不那麼尖刻得分明了。

唉,他容易嗎?

事後他對弟媳婦說:「上廁所你也不揀個時候。」

她只好擅自將洗衣機的排水管從洗澡盆里拿了出來,可想而知是帶著逼上梁山的成分。

剛剛放開洗澡水的龍頭,女兒就從自己的房間里跳了出來:「你怎麼敢洗澡,我的衣服還沒洗完呢。」

「這一趟衣服從早上八點洗到十點還沒洗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