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是在鋪著褐色的大理石的大廳里集合了。因為他們都沒有睡好,此時甚至變得十分相像。蒙古種的扁臉越發青黃,眼囊下垂,眼圈發黑。心事重重。各懷鬼胎。

他們刮過了鬍鬚,換過了襯衣,整理過頭髮,振奮起平素的威嚴。正經至極。儘力使他們在這個早上的會見,如同他們在國內早上八點在辦公室的會面一樣無疑。

司馬南江雖然是知識分子,睡眠卻一向極好,絕無知識分子幾乎人人都有的、失眠的劣習。他的妻子常常為此抱憾夫婦生活中沒有夜半無人私語時的閨中樂趣。每每早上酣睡醒來,他總是為自己的精神飽滿慚愧、不安。好像他佔了什麼人的便宜。

他昨夜沒有睡好,純屬受人株連。

半夜一點鐘,有人敲他的門。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光著腳丫兒、頭髮精濕地貼著腦門兒、睡衣精濕地裹著身子的人。那人的神氣就跟讓歹徒劫持當完人質之後,又給扔進了水塘,九死一生地剛從水塘里爬出,想要報警卻找錯了門一樣。

「請問……」司馬南江幾乎認不出這就是本團的副團長,「哦,哦,是您。快,快請進。出了什麼事?」

「不啦,不啦。」副團長軟軟地晃了一下似乎被抽了筋的胳膊,然後用這條胳膊扶住門框,支撐著他那似乎同樣被抽了筋的身體。他吃力地翻起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求助地望著司馬南江。「你到我房間里看……看。」

晚上十一點,副團長看完性電影回到旅館之後,本以為經過某種心理平衡之後,就會恢複正常,他像心情正常的時候一樣,不輕不重地關上了房門。哼著小曲《南泥灣》脫去西裝,摘下領帶,換上睡衣,還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易拉罐」的可樂,一包花生米。他的肚子今天下午老有一種不充實的感覺。

小曲兒雖然哼得走腔走調,但基本原則精神還在。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郭蘭英的水平。

他被有關部門召集組織參加了老幹部合唱團,人家動員他的時候說,這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尤其在文藝界已經墮落到寡廉鮮恥的情況下。後來談話人又改正了這個調兒,說在文藝思想嚴重混亂的情況下,堅持《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是一個老同志的義不容辭的責任。不會唱不要緊,唱得不好也不要緊,只要站上台去,佔領這塊陣地。有人會唱,或者還有別的壯大聲勢的辦法云云。他想了想有些歌星恨不得脫了光屁股的騷勁兒,弄得男人恨不得跑上舞台,把她摁在舞台上當眾×她一盤,便同意去佔領陣地。只張嘴,不出聲。

演出那天,電視台進行了實況轉播。他指示老婆孩子一定收看。演出結束回到家裡,全家人興奮地議論了很久,他們全有一種感覺,覺得他今後如果再上街,街上的人肯定都會認出他來(實際上卻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但是他們的側重點卻有所不同,老婆最熱衷的是電視給了他七次特寫鏡頭,她的目光里,增添了新的內容,好像又發現了他的一些偉大之處。兒子女兒卻說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臉染得過濃,像京戲裡的媒婆(這種角色,大部分由化妝極為誇張的男性扮演)。還有人家張嘴的時候他合嘴,人家合嘴的時候他張嘴這樣步調不夠一致之處,以後要注意改進自己的形象云云。

但是在他不演出的時候,便照樣收看那些讓他恨不得摁住一干方休的歌星。不論是陣地,還是他的腦子,彷彿輪流地租給了這兩撥人使用。

哼著小曲,他便前前後後地想起了這些。想到那些歌星的時候,心裡便又騷動起來,心裡一騷動,就覺得渾身燥熱。他先到浴室用冷水沖了沖頭,不行,不解決問題。又把身上的衣服扒光,不行,還是覺得全身像是被什麼箍著。他又把空調器亂擰了一遍,室內的溫度更高了,簡直就像一個烤麵包爐。猛然想到何不大開房門,衝破這禁錮自己的烤爐。大開房門之後,又發現還是一個赤條條的自我,趕緊又把睡衣穿上。如此反覆折騰下來,半夜已過。這一天過得實在辛苦。不論是被紛亂的印象弄得已然麻木的腦子,還是消耗過度的身體,都需要休息。但是他卻喪失了全天候的優勢,不管是站著、坐著、躺著、開著房門或不開房門、攝氏四十度,他全睡不著了。便只好不顧影響、不怕暴露(什麼?!)地去求助於司馬南江。

給副團長調好空調的溫度回來,剛剛睡著,就被電話鈴叫醒了。他在這裡無親無友,就算認識莫利小姐、依林侯爵、科技文化部長,他們也不會半夜三更打電話給他,除非他們瘋了。他想一定是有人搞錯了電話號碼,便將電話的聽筒拿起來,按了按話筒下的叉簧,把話筒放下再睡。不到一分鐘電話鈴又響了。他只好拿起話筒,用英語說:「對不起,我想你是打錯了電話。」

電話筒里卻傳來一個似乎瀕臨死亡者的喘息,司馬南江一個激靈就從對睡眠的渴望中跳了出來。

「喂——」一個泣不成聲的嗓子,哆哆嗦嗦地勉強湊成了一個句子,「你是司馬嗎?趕快到我這裡來一下。」電話就吧嗒一下沒有了聲音。

哪個人的「這裡」?「這裡」是哪兒?司馬南江有點讓這個聲音嚇蒙了。

顯然有人遇到了危險。行刺?搶劫?他很著急,憋了一身捨己救人的勁兒不知往哪兒使。但這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他馬上就明白了電話是團長打來的,便翻身下床,連鞋也沒有穿,連門也沒有關就跑向團長的房間。

團長的上半截身子躺在床上,下半截身子耷拉在床沿下。被子、枕頭、床罩什麼的東一塊、西一塊地丟在地板上。才幾個小時不見,團長的臉就好像瘦下一圈,兩腮塌陷,兩個眼珠子像不合槽的滾珠,深深地掉進了眼窩。鬍鬚像幾場秋雨後的雜草,很茂盛地將下巴黑黑地糊住。肚子也癟下很多。過去他老覺得團長挺著肚子,很像一架豎起來的直升機,現在肚子癟下一些之後,僅僅像個吃得還是很飽的螞蚱了。從一架直升機落魄成一隻螞蚱,無論如何是令人同情的一件事。

他抱起團長耷拉在床沿上的雙腿往床上挪,想讓團長躺得更舒服一些。他剛想問團長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團長喉嚨里咕嚕一響,便勇猛地從床上躍起,直奔洗澡間。其動作勇猛神速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是出於一個體力如此虛弱之人。

司馬南江趕緊跟進洗澡間,只見團長的頭往浴盆里一低,便從喉嚨里噴射出一柱黃綠色的、發出酸臭的水來。洗澡間里本來就有的那股酸臭味就更濃了。淺藍色的浴盆里,以及淺藍色的瓷磚牆上,濺滿了這種黃綠色的汁液。馬桶蓋、馬桶圈以及馬桶的內壁也濺滿了同樣的汁液。

從電影院回來之後,團長的肚子里,便漸漸地響起滾雷似的鳴叫,肚子很脹,也許在電影院里就開始脹了,不過他那時並沒有在意。直到脹得發疼,然後又吐又瀉,弄得他幾乎到了虛脫的地步。

嘔吐之後,團長渾身更加無力,讓司馬南江攙扶著回到床上。

「會不會是食物中毒?」司馬南江問。

團長不耐煩地搖搖頭,在這樣一個經濟高度發展的國家,這樣的考慮純屬無稽。

司馬南江沒有足夠的經驗來分析判斷團長為什麼又吐又瀉,並且證明這種現象沒有危險,不必擔心。他又沒有任何辦法讓團長不吐不瀉。

他有些慌神。

此時能拿大主意的副團長剛剛風平浪靜,本團秘書頂多會拿「怎麼辦?」來回答他的「怎麼辦?」

「是不是給旅館的值班室打個電話,讓他們想想辦法?」司馬南江問。

團長閉著眼睛,略略考慮了一下這樣做的後果,以及各方面可能產生的影響,不得已地點點頭:「好吧,恐怕只有這樣了,也許他們備有一些應急的小葯。」

旅館非常重視,立刻來了值班經理、大夫什麼的。

值班經理連連道歉:「在我們的旅館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深感抱歉。」他愁眉苦臉地安慰他們,彷彿他感同身受了又吐又瀉的痛苦,「請放心,我們將儘快地解除您的痛苦。」他憂慮卻又不失冷靜地安排一切。使他們放心地感到,不論天塌地陷,這旅館都會負責到底,不會不管。

大夫取走了團長的一些排泄物和嘔吐物去化驗。「我們是五星級旅館,如果是因為我們的工作不周引起這樣的事故,將會大大影響旅館的信譽,所以我們一定要把事故的原因,當然,也就是病因查清楚。」值班經理的兩手相握,不高不低地放在腰部,有一種得體的謙恭和一絲不苟,像對許多人發表新聞公報似的,腦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地擺動。他的意思卻好像在說,大夫馬上就會證明,這一定不是他們工作不周造成的事故。

隨即他吩咐清潔女工撤換被單、床單、枕套,清洗洗澡間里的一切容器、地面、牆壁,還送來一束帶著露水的(?)鮮花,立刻徹底地改變了室內的氣氛。

醫生很快就拿來了化驗結果。

「誤食不潔的狗食罐頭引起的急性腸炎。」值班經理宣布了這個化驗結果,口齒清楚、仁愛,絕無半點調侃或輕蔑。對於住在他們這種五星級旅館的客人來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