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檻上,像個查電錶的。穿一身暗色的制服,藍或是黑?背一個似乎很重的帆布包,戴一頂周正的幹部帽。

屋子裡光線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她的房子朝北,背陰、逆光。

她多次設想過他們的這次會面。在相隔幾十年之後;在他們有可能超越一切客觀的障礙來考慮建設共同生活的時候;而且她始終如一地愛著他(現在的他,抑或是過去的他,分割得清嗎?)的時候;據他說他也是始終如一地愛著她的時候。可能會有千百種纏綿悱惻的場面。可是對著一個來你家查電錶的人,你恐怕只能說:「你怎麼不先打個電報給我,我可以到車站去接你。」

她覺得這景況十分怪誕。這一句話竟然就把斷了幾十年的時間接上了,就把九死一生的劫難,生離死別、悲歡離合、肝腸寸斷一筆抹掉了。

他果然一腳邁進門來,好像不過去了一趟王府井。這一趟王府井不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而是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裡,他們突然之間就掉了牙、塌了腮、白了頭髮、皺了麵皮、駝了背,得了椎間盤突出老年性哮喘,剛吃飽了飯,愣說從早上餓到了現在。

他筆直地站著,兩手的內掌緊貼著大腿的外側。是一條訓練有素、立正聽訓的好狗。

她這一生每一件重大的事好像都在光線不好的房子里發生。

他臉上那樣子是莊重,還是猥瑣?很難區別,全看觀察者怎麼解釋。也許可以說差不多。差不多其實就是差得很多,是天壤之別。

她的眼睛好像被一粒滾燙的金砂燙傷了。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眼睛裡還是一陣灼痛。

蘇州的老房子本來就暗,傢具也暗,一律的紫檀木。又是黃昏。他坐在她的對面。同樣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房子暗,反而覺得他那套西服一身爽目的白。

那時她十三歲。照大人的吩咐,她叫他「表舅舅」。

小表姨媽是姆媽的表姨媽的女兒,表舅舅是小表姨媽的表哥。真正地拗嘴、攪腦子。

反正她只管叫「表舅舅」就是。

這樣的表舅舅和巷子里賣豆腐的三爹爹沒有什麼兩樣。半個城裡的人和他們姓著同一個姓,總可以叫得上阿奶、阿婆,表姐、表表姐、表妹、表表妹,本家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就是替父親向這樣的親戚分送禮品來的。

姆媽說:「他們剛從英國回來。」

差不多二十年之後,那個從英國回來的老外交官死在中國共產黨的監獄裡。公正地說,他的死,死得其所。

那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身無一技之長的前國民黨外交人員,解放之後就變成了無業游民。在當盡金銀首飾、傢具衣物、瓷器碗盞之後,還是餓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等不及鎮反、肅反,將最後幾個銅板買了一副信紙信封一張郵票,寫了一封反對共產黨的匿名信之後又去自首,公安部門根據坦白從寬的原則,準備從輕發落,他自己卻死活要求坐牢。念他態度良好,便照顧他的個人願望,收他進了監獄,這才免於餓死街頭。

那時候連「胡風反革命集團」尚未出品,對付政治鬥爭所應具備的刀功劍術,連樂此不疲的共產黨人也尚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更不要說一般的中國人。那個悠閑了一輩子的人,卻會想出這樣一個高招,只能用先驗論來解釋。如果用唯物論來解釋,怕是永遠解釋不通的。

她在廂房裡看見他進了二進的門,腳上搭配著一雙白皮鞋,立刻感到自己腳上的布鞋很不體面,棉紗襪子也太皺,便反身跑進卧室找她的白絲襪和白皮鞋。偏偏也要白。偏偏找不著。

小表姨媽催命似的叫著她。她突然怕起來。怕她衝進卧室,問她為什麼要換襪子換鞋。

這也許就叫一見鍾情。

她只好應聲去客廳。一時間便聚起了好幾位表姨表姑表姐表妹,他們家的女孩子太多。客廳里便一片花團錦簇,更顯得他那一身白得照眼。她想,完全是因為房子太暗的緣故。

「這是表舅舅。」姆媽說。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欠了欠身子,一臉的莊重,倒好像她是他的表舅舅。

在她漫長的追求不得之後,她就追求了革命。一九三七年入黨的丈夫喜歡把屋子弄得很黑。床卻很大,三面鑲著鏡子。總是把她剝得一絲不掛。三面鏡子里映出一個鋪天蓋地的人肉戰場。「你真嫩。」他說,舔著嘴唇,好像剛啃完一隻童子雞。「這是我的福氣。」他說。然後讓她穿上旗袍到小酒館裡去對暗號「茴香豆有𠲎」或是「來三兩花雕」。三兩半不行,二兩也不行,一定要三兩。

她很高興,覺得自己很能幹,便容忍了床上的三面鏡子。因為她無法將三面鏡子和革命分開。她要革命就離不開黨的領導,而黨的領導離不開三面鏡子。在她那不長的革命經歷中,她接觸到的唯一領導人就是她的丈夫。「為了安全,地下工作以單線聯繫為好。」丈夫有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把屋子弄得很暗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革命之餘,常以偉大人物的人生經驗對她進行開導。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他念念有詞地說,「精闢,精闢!充滿了辯證法的精髓。雖然說的是女人,但體現了一種永不滿足的反傳統的精神,也就是不斷革命的精神。」丈夫以豪邁的姿態將桌子、大腿擊得叭叭咚咚地響。

她對這番理論將信將疑,覺得這種解釋牽強附會而又無懈可擊,這種懷疑一切的哲學態度,使她後來的命運跌宕起伏,並真正地成為一個革命者。

好在丈夫是革命黨,家裡既不養妾,也不蓄婢。對一個清寒的革命者來說,也沒有嫖妓的物質基礎。至於兩廂情願的偷得著或偷不著,由於地下工作女性很少,生活動蕩,只能成為一紙空談。只有革命在全國取得勝利之後,才有了實際上的意義。所以這一番偉大人物的諄諄教導,正如丈夫所理解的那樣,暫時只能體現著一種永不滿足的反傳統精神,或者是不斷革命的精神。她覺得這兩種精神其實差不多,不過她丈夫喜歡把一切都弄得鋪天蓋地。

她在對暗號的過程中,或是帶一個穿長衫的到剪子巷十號,或是帶一個著短打的去碼頭,從未發生過失誤,也就不覺得地下工作有什麼危險,竟有些像少年時代的捉迷藏。

唉!

那樣的日子,是應該「革」掉的日子。那麼多養在深宅大院、吃飽喝足除了捉迷藏,就等著嫁一個好比剛從英國回來那樣的男人的人。

她們抓住了這個偶然落進她們單調的生活里的表舅舅。

「捉呀,捉呀。」

他只好奔波在幾個院子里的樹叢、花叢、金魚缸、假山、曲廊之間。把她們攆得四處亂跑,發泄出嬌俏的尖叫。

她老覺得他的眼睛其實只盯住她一個人的背,卻又並不捉她。她藏得不隱秘,跑得不快,希望被他捉住,讓他那雙有力的手,握痛她的臂,也讓她發泄出嬌俏的尖叫才好。可是他偏偏不捉。

「不玩了,不玩了。」她不高興地說。

「不玩捉迷藏又做什麼?」

「吃西瓜。」

便叫傭人拿來冰鎮西瓜,照蘇州大戶人家的習慣,一剖兩半,每人捧了半個吃。

「倒霉!我的西瓜不甜。」乖張的小表姨媽說,用眼睛睃視著別人手裡的西瓜。

其餘的人紛紛把自己的西瓜,往懷裡拉拉近,摟摟緊。

「我的很甜。」

「我的也甜。」

一共八個人,她不明白小表姨媽半個不甜的西瓜從哪兒來的。

小表姨媽比來比去的眼睛,最後就落在表舅舅的西瓜上:「我要吃你的。」他就順從地和她換過。

這使她感到非常的不公。她早就厭倦了她們這一窩女孩子那種倚女賣女的賴皮勁兒。便把自己的西瓜往表舅舅面前一推:「喏,你吃我的。」

他沒有吃,卻很感意外地望著她。周圍的表姐表妹表侄女表外甥女沒有一個不想盡辦法佔男孩子的便宜。「你真怪。」他半晌才說。

後來她就有了十八歲。在十三歲到十八歲的時間裡,她常常聽見「你真怪」。

「你真怪。」他說。那時候她十八歲,腳下那道橋正好九曲十八彎。

橋下的水,波光閃爍,映在表舅舅的瞳仁里,使他的眼神也如水上的波光難以捉摸。「我是你的舅舅呀。」

「你算我的什麼舅舅!喏,看,」她指著遠在岸上一爿點心店裡那個當壚賣茶的女人說,「她還可能是我阿奶呢。」她咄咄逼人地把他推向兩段柵欄的對角,「我要你回答,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像一隻被困的獸。「我是你舅舅。」這對她來說差不多像是抵賴、推託。

「這不是回答。」

在十三歲到十八歲的時間裡,她差不多已經知道了表舅舅永遠不會有一個男人的回答,做一番男人的作為。可她還是要問要肯定要確認要證實。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一旦墮入情網,就和一般的通俗女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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