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的眼睛無處可放。

到處都是袒胸露臂的女人和穿黑西服白襯衣的男人。好像他們全服務於一家公司,人人都穿著那家公司的制服。

女人們或裸著一個膀子,或兩個膀子全裸,或小背心只齊到奶頭。那些背心,件件緊貼皮肉,將她們身上的起伏之處,勾勒得讓人一陣發冷又一陣發熱。

她們大多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在休息廳里走來走去,或在各處的樓梯上上來下去。不知他們有什麼可走的。好比那個頭髮高高地綰在頭頂、穿一襲綠色絲綢衣裙的女人,已經在樓梯上上來下去地走了三趟,好像在給哪家服裝公司做廣告。她那條肥大的裙子在膝部猛地一收,活像一個綠色的大燈籠。

有個人無意地撞了他一下,立刻轉過頭來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從他的樣子來看,他猜想他是在說「對不起」。他又往牆根靠了靠,以免妨礙那些遛來遛去的人。他們一律沉默地靠牆站著,只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好像這是正戲開場前加演的一段開鑼小戲,好像正餐前的開胃小菜。誰也不知道誰在想些什麼,不過他猜想他們想的是和他差不多的事情。

他們的眼前晃著無數的膀子、後背和上半拉胸。他們的眼睛不是落在一條膀子上,就是落在一個後背上。那些膀子、後背和上半拉胸或瓷實或松垮下墜,或有毛或無毛,或細膩如凝脂或紋理粗重如醬牛肉。高檔香水和臭胳肢窩混合成一種既把人嗆得有些窒息,又刺激得讓人有些興奮的怪味兒。

小賣部前簇擁著喝酒的、喝飲料的、吃甜點的男人和女人。好像他們在家裡沒有吃過、喝過,或沒有吃夠、喝夠。

總之是讓人感到賣弄、招搖、裝模作樣。

莫利小姐穿一套綴有黑色亮片的黑色長裙,看上去果然女性化了許多。熱心於介紹的莫利小姐說:「我要請你們品嘗一種叫做布魯貝爾(blueberry)的東西,這種東西中國肯定沒有。」

他們確實沒有吃過叫做「布魯貝爾」的東西。這名字聽上去很像布魯塞爾,讓人肅然起敬。因為人們總在那個地方召開那些不大解決問題,卻又開得挺起勁兒的國際會議,讓人想起非常複雜的國際事務。凡是天降大任於斯的男人,好比政治家、企業家、政府官員等等,都應該吃「布魯貝爾」。也許這名字正是從某種國際例會中演繹而來。好比法國就有不少以宮廷人物的名字命名的菜或調料,他們大部分是首創那種菜肴或調料的美食家。

何況他們現在確實需要吃一點東西。

團長讓司馬南江探得每日伙食費實行各人包干之後,立即到旅館附近的超級市場去了一趟。

他有一整套出國訪問的生活經驗。

在國外,即使一句外語不懂,也可以上商店去買東西。

商品全都擺在貨架上,顧客自己隨意挑選而不必與售貨小姐多費口舌;包裝上差不多都有一份看圖識字的說明,此物何用、如何拆包、如何使用;每件商品上貼有價格的標籤,供你在經濟上再作一次選擇。在出口處,顧客只需按照收款員的計價付款(計算機上有數字顯示),如果你不想說話,也可以一句不說,或者說一句「三克油喂你媽吃」。

他將所有的貨架瀏覽了一遍,體會到了即使不買(他沒有把外匯花在吃上的打算,想吃回國就能吃,他還在位,從來不乏饋贈的山珍海味),觀賞也是一種享受。

他看到一種印著牛頭和狗頭的鐵皮罐子,猜想那一定是一種牛肉狗肉的混合罐頭。牛肉和狗肉的營養價值都很高,而且這種罐頭的價格低廉。包干給每人每天的伙食費,差不多可以買八十個,就算每天吃四個,到走的時候也吃不完,便決定先買兩個嘗嘗。走的時候不妨帶幾個回去分送親友,無論如何,洋貨!此外他還買了一包速食麵,可能是日本貨,上面除了印著別的文字之外,還能找到幾個很像中國字的字。

他回到旅館,經過其他幾位的房間時,側耳聽了聽裡面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聽到。也許他們出去弄晚飯了。

他關上房門就開始開罐頭。這很費了他的一些力氣。因為沒有開罐頭的專用刀。好在他還帶著一把「萬用刀」,利用其中的一個利刃,將罐頭一點點地撬開,有好幾次那利刃從鐵皮口上滑開,差點割了他的手。牛肉狗肉的香味從撬開的鐵皮口漸漸地泄出,他挖出一塊嘗嘗,味道果然很好,很合他的胃口。

他將電視機打開,面對電視機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著牛肉狗肉的罐頭。

電視里播放著一個不是這個時代的故事。音樂舒緩動人,很適合他現在的心境。在這樂聲中,一輛雙輪馬車在田野上慢慢地駛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車上,笑、看太陽、擁抱、接吻什麼的。一會兒又有一個男人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朝自己開了一槍,居然什麼話也沒說,就死了,然後便是男人們和女人們跑來跑去什麼的。沒什麼意思,不過那女人的腰真細,屁股也大。難怪那個男人老是把她的腰和屁股摟來摟去。

吃完罐頭之後,他就設法吃速食麵。他從旅行袋裡拿出一個「熱得快」,在空罐頭盒裡加了一點水。罐頭盒太小了,一包速食麵無論如何放不下,只好將它一掰四塊,先將其中的四分之一放在罐頭盒裡,再把「熱得快」接上電源,插進罐頭盒。他在出發之前打聽過這裡的電壓等級,幸虧和中國一樣。他離不開熱茶,也就離不開「熱得快」。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國外的旅館、飯店一律不供應白開水,真是難為壞了他。渴了怎麼辦?只好喝什麼果汁、咖啡、紅茶、礦泉水……根本就不解渴,他只好每天到洗澡間去喝自來水。以後再出國,他就帶上一個「熱得快」。和他一同出過國的人,大都分享過他的「熱得快」的好處。

水很快就開了,應該把塊狀的速食麵抖摟開,可是沒有筷子,便急中生智地想起了他的牙刷,而且靠這一根牙刷,吃完了四分之一包的速食麵。何其難也!這麵條吃得極為艱辛,其餘四分之三還未來得及煮,便到了聽音樂會的時間。所以他現在有些餓。

副團長、秘書、司馬南江三人,確實上街弄飯去了。他們很想找一家中國飯館,吃碗肉絲湯麵。聽說這個城市有二百多家中國飯館,應該是遍地開花的了。可是他們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家也沒找到。好像它們不好意思見他們,也或許他們令它們難為情,全都藏起來了,不願意見他們。

那些大飯店他們根本不敢問津。此時此刻,除團長之外,全團的吃飯重任,全落在司馬南江的身上。先不說如何節省錢的問題,就是怎麼點菜,也讓司馬南江感到難度不小。即使在國內,司馬南江也沒去過正式的飯館,好比兆龍、香格里拉,只在電視上看過。有時外出工作,誤了機關食堂的開飯鐘點,他頂多到個體戶的小飯鋪里吃個炒肝尖,或是手工水餃、牛肉拉麵,這樣的菜碼,連兆龍、香格里拉都不會有,何談西方的飯店、hotel。

他們在一條街口,看到一處賣熱狗、漢堡包、炸土豆條、可樂的售貨亭,亭外圍有一圈木板做檯面,有幾個工裝打扮的漢子圍站在木板檯面上邊喝邊吃,很樂和的樣子。司馬南江覺得這裡的情調很是親切,又看了看牌價,價錢不貴。何況亭子里那個圍著漿洗熨帖得乾淨挺括的白色大圍裙,戴著一頂同樣乾淨挺括、狀如橘餅的白色帽子的壯漢,聲音洪亮地招呼著他們:「嗨,請吧,請吧,日本人。來個熱狗,還是漢堡包?」弄得正在吃飯的幾個人全都扭頭看他們。

「我們不是日本人,我們是中國人。」司馬南江趕緊分辯。他死活不能讓人把他當做日本人。他也說不出日本人有什麼不好,但他就是不願意有人把他當成日本人。

「噢,中國朋友,歡迎,歡迎。」壯漢十分活潑地瞟著眼睛。副團長微微地有些不快,好像那壯漢輕薄了他。

「你們願意不願意在這裡吃飯?」司馬南江問。他既沒有感到壯漢的輕薄,也沒發覺副團長的不快。

「怎麼樣?」秘書也應聲問道。

「不行,不行。一個堂堂的中國代表團怎麼能站在街頭吃飯?人家不要笑話我們寒酸嗎?」副團長生怕有人誤會他和這個賣熱狗的售貨亭有牽連似的,立刻退得遠遠的。他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提議,警惕地向四周張望一番之後又說:「要是這裡的新聞記者再給我們偷拍幾張照片,明天早上一見報,政治影響就太壞了,我們回去怎麼交代?」就是沒有這些顧慮,副團長也不會這麼干。即便在國內,他也從未站在街頭吃過飯,更不要說站在異國他鄉的街頭。太不體面了,虧司馬南江想得出。

司馬南江只好帶著他們繼續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便來到一條沿河的小街,街頭向街尾漸漸地斜去。所有的門臉一律窄小、破敗,但很嘈雜、熱鬧。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舉著酒瓶子站在河邊,對著河裡的一條小船嚷嚷。船上有一個只穿一件三點式游泳衣的胖女人,尖聲尖氣地笑著。她不停地劃著槳,船卻並不往前走,只在原地打轉轉。有個男人嚷著嚷著就越過堤欄,連衣服也不脫便撲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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