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往昔的日子。

先是變成了照片,然後又變成了明信片。世界各地來旅遊的人,無不前往一游,並且買幾張明信片作為旅遊紀念。

從空中鳥瞰下去,莊園深陷在延綿起伏的丘陵中。這一處丘陵的余脈,不慌不忙地搭在另一處丘陵的余脈上。在它們交接的地方,形成參差不齊的丘壑。遠遠近近,疏疏密密,照顧得相當勻稱。森林、樹木、草地如綠色的河流,毫無定向地任意流淌在丘陵、丘壑或坡地上,一直流進花園附近那汪深闊得令人憂愁的湖裡。天上地下是一片透心涼的綠色。

聳立在丘陵四周那青鋼色的岩峰,如他威嚴的祖先,騎著駿馬,戴著甲胄,手握長戟,守衛著榮耀的門楣。

灰褐色的、粗糲的巨石壘築的圓柱形城堡,已被歲月摩挲得消失了當年不可一世的銳氣,但仍向天空,揚著它冷傲的、鐵灰色的尖頂。

到了初冬,從城堡的小窗子里望出去,除了守衛在四周的青銅色的岩峰,四野全都變成一片蒼莽的灰褐,和這城堡一樣。彷彿一片荒涼的沙漠從天際那邊流淌過來。憂傷而蒼涼地漫進你的心,並重重地把它壓滿。

「在看過上帝的結構之後,你會覺得全世界的畫家、雕塑家、作家什麼的全是笨蛋。」愛爾卡從這幅巨大的照片前頭轉過身來,對魏特說,「魏特,你這張照片拍得真不錯。」想起魏特什麼都可以幹得很好,又都可以幹得很糟,她不禁笑了。對魏特你不可能不滿心地歡喜。他一會兒一個主意,對每個主意都如痴如狂。絕對地嚴肅認真,絕對地全部投入。其結果又總是像它出其不意的開始那樣出其不意地與他的初衷相悖。如果她回憶婚後的日子,除了四處飛揚的、引誘人去冒險的剪報(各式各樣的騙子在那上面大展天花亂墜的天才)和從無間斷的電話鈴聲,什麼也想不起來。

那是因為他自小生活在那種韻味里,好像她不知道似的。對愛爾卡既不能指望又不能苛求。她聰明過了頭,便不能享受人生中諸多由盲目甚至是由愚蠢帶來的樂趣。她只能是一個既不遠又不近的朋友。所以離婚比結婚對他們更合適。一個老練而又靦腆、自嘲而又自得的微笑,如遠方一個微弱的閃電,無聲無息地在魏特的臉上一閃而過。「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再試一次。」這時,他那雙容易興奮、騷動不安的圓極的眼睛,重又活泛起來。使他看上去極像一隻喜歡跳躍的鳥。

「我們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求你了,愛爾卡。」

你不可能不答應魏特,他那些異想天開的主意,每每都像把命押上去的、人生的第一次或最後一次的航行。「唉,好吧。」愛爾卡坐下,伸出自己的胳膊,「我給你做了很好的湯,」她揚起眼睛看著他,又強調了一下,「照著菜譜。你仍然到處在混飯吃嗎?」

「除此你認為對我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嗯,是的。差不多是這麼個情況。」

「我別無選擇。或者是到處混飯的窮光蛋,或者是全國最富有的人。」

「你的官司有眉目嗎?」

「還是老樣子。」魏特為了證實自己才是那唯一的、合法的王室繼承人,持之以恆地打了多年的官司。從他們戀愛的時候起,一直打到他們結婚、離婚,一直打到他們不得不賣掉如今已變作牆上那張照片的莊園。然而他仍然是個准王室繼承人。也許還是中國人的辦法好,只准生一個。

「怎麼樣,你是否感覺到一條熱流沿著你的手臂移動?」魏特拿著一個六角形的、每個角上鑄有日月星辰的金屬片,並用六角中的一個角,對著愛爾卡的胳膊來回移動。

「不,對不起,魏特,沒有什麼熱流。」她真希望她確實感到一股熱流,她真希望他成功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魏特懷疑地盯著愛爾卡,又深思地點點頭,好像證實她有撒謊的毛病,卻絕對不去想他推銷的這個玩意兒,像他干過的所有行當一樣毫無結果。

「親愛的魏特,謝謝你今天帶給我的這個……這個玩意兒。不過我們是不是可以吃晚飯了?」

「當然,你知道,這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

「真的?!」她歪著頭,調侃地望著他。

「嗯……」魏特自己似乎也不那麼自信。

魏特掃視了一下杯盞狼藉的桌子,在證實沒有什麼疏漏之後,對自己的成果似乎滿意地點點頭:「謝謝,愛爾卡,我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吃了。」

「謝謝,魏特,你這樣說我真高興。要不要再來點酒?」

「不,夠了。」

「我可是還得加一點。」她呷了一口酒,似乎不經心地問道,「可是,魏特,在這之後,你又將幹什麼?」

「我們何不成立一個文化交流中心呢?」

「好極了。」魏特並沒仔細想過文化中心幹些什麼,只知道自己不曾干過,而且在報紙上常常見到這個旗號,眼睛便又活泛起來。

「我知道你會贊成。」理查德用他很長的食指,指著魏特,好像用一支毛瑟槍瞄準了他,一百個跑不了啦,「你喜歡文化,各種各樣的文化,」這樣說似乎不大貼切,不過「文化」現在變成了一個很泛的詞,既然很泛,也就不妨很泛地用它,「可是你偏偏沒有注意到中國的文化……」

「嗯,嗯,」魏特連連搖頭,表示不能同意對他的這種判決,「我知道他們吃的文化非常發達。此外……」他不無遺憾地聳聳肩。

「這恐怕是你的偏見。他們缺乏文明,但不等於缺乏文化,你不要將文明和文化混為一談。」

「照你這麼說我們只有文明而無文化了?」

理查德豁達地擺擺手:「還是談我們的文化交流中心。自從中國改革開放之後,他們對西方人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你看見了嗎?世界各國興起了一浪接一浪的中國熱。旅遊的盛季快要到了,我們可以用文化交流中心的名義先辦個短期訓練班,教授中國刺繡、烹調、繪畫、樂器。交流中心以後再幹什麼,等這次活動結束再研究。」

連一向喜歡出奇制勝的魏特也因這個計畫意想不到地大發了勁兒:「烹調也許勉強。繪畫、刺繡、樂器什麼的恐怕不那麼容易。」

「噢,魏特,想不到你還這麼傻。這不過是滿足一下他們的好奇心而已。過了旅遊季節,他們早已回到自己的家鄉去了,誰還會來討論你的訓練有沒有成效呢?」

「我們請得起這樣的大師和教授嗎?」

「如果需要大量的投資你想我會搞什麼文化交流嗎?」理查德狡黠地一笑,他那結實的白牙,就在他那黝黑的、少肉的臉上一閃,好像夜間行車時,汽車的頭燈打亮了高速公路上有警告意味的熒光路標,接下來果然是一派驚人之語,「在這裡留學的中國學生,以及交流學者很多,各種專業都有。只要付不多的工資,就可以僱用到不錯的,甚至是相當有造詣的教師。主要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在著名的風景區,找個便宜的、可供食宿的住處。我考慮過,我們不租用旅館,而租用農家家庭式的營業房間。旅遊者不但可以遊覽名勝,還可以享受田園風光,學到一些中國玩意兒。」

這真是一個周密的、令人鼓舞的計畫。「你的意思是說從學員交納的學費里獲取利潤?」

「噢,魏特,請不要說利潤這樣的字眼。我們是文化交流中心,和利潤、稅務全然無關。當然,我們應該把學費定得高一些。現在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我要通過一位朋友,他是一個漢學家,向政府有關部門申請成立交流中心的許可;做訓練班的廣告——主要對象是美國人,他們有錢,而且對待錢的態度也比較隨便;印製你我的名片,至於頭銜,我想暫時用王室繼承人的名義……」

「你知道,這件事毫無結果。」

「那麼再說,」理查德的口氣很含糊,「至於我,自然是理查德博士。」他停了一下,見魏特沒有什麼反應,便繼續說下去,「這些用不了多少投資,但可供膳食的住處一俟有人報名,就得預先去訂房間。我想你那裡還有一些錢吧?」

「是的。」不過理查德什麼時候成了博士呢?據他了解,理查德始終沒有通過博士的答辯。

「這我就放心了。」理查德差不多真像博士那樣瀟洒地夾了夾胳肢窩,「現在最急於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沒有一個可供聯繫的辦公室,也就是說通訊地址。申請入學的人總不能把信寄到我們私人的住宅。我想,愛爾卡的藝術系是一個最理想的、暫時的……」

「不,不要把愛爾卡拖到這種事情里來。」魏特原來還是興緻勃勃甚至是野心勃勃的臉突然委頓下來。這時他才明白,他也許真的愛過她,並且還在愛著她呢。

「愛爾卡,親愛的,星期二下午你有空嗎?」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系裡辦公。有什麼事嗎?」

「沒有十分重要的事。理查德想送你一束花。」

「謝謝。你現在又在玩什麼?」

「見面再告訴你。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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