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滿意地鬆了一口氣。下榻的旅館是五星級旅館。如果除去二胡事件,算得上是開市大吉。

幾乎是急不可待的。

一俟負責接待工作的莫利小姐將他們安排停當,一俟服務員將行李放下,轉身出門,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團長很快地將房間里一切可以打開的門,一律地開了一遍,好像裡面一定藏著上一位客人遺忘的東西。又將一切可以撳動的按鈕,一律地撳動一遍。於是房間里華燈齊放、音樂轟鳴、水管子嘩嘩地流淌……

副團長的目光首先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放著一個煙灰缸、一瓶鮮花,還有一籃水果。白吃,還是自己付錢?

他拿起放在煙灰缸里的火柴。火柴盒上果然印著文字和號碼,想必就是旅館的地址和電話了。

他打開火柴盒,像翻開一本玩具活頁夾。二十根火柴,如兩排頭戴紅盔的木偶兵,下體相連地排列在一塊薄木片上。他掰下一根,劃著。不,他現在不想吸煙。只是試試在這兒,在這個旅館裡劃著這根兒火柴的感覺。然後把那盒火柴裝進口袋,以防真的有一天走失。

寫字檯上摞著一摞圖冊。本市地圖、名勝古迹介紹、旅館服務項目(在餐廳部分,附有標示號碼的圖片,即使不懂任何外語,也可以按照看圖識字的辦法定菜單),最下面一本,如國書一般堂皇的軟皮夾里,夾著信紙、信封、明信片和一支細長的圓珠筆。他拿起圓珠筆,在粗厚如麻布的信紙上畫出一串串流利的曲線,然後按著他在國內下榻各大賓館的規矩,將圓珠筆插進西服上衣的口袋。

接著他為冰箱里諸多格子的諸多鐵罐、瓶子、塑料小袋躊躇。最初的衝動是每樣來一個嘗嘗,繼而一想,付款單位尚未明確,不能貿然從事,先拈出小包一個初試鋒芒。原來是一包巧克力豆。他一連吃了幾顆,感覺上和國產的味道差不多,並無外國月亮圓等辱沒民族意識的想法。只是食指與拇指上沾著的那層巧克力亟待抹去,他的眼睛朝四周一掃,竟無一塊紙片、抹布、手帕之類的東西供他揩手,只有身後的窗帘近在手邊,他連想都沒想這樣做是不是合適,便把巧克力抹上了窗帘。金、棕兩色交織的窗帘閃著絲綢般的光澤,華麗、厚重,手感良好。他抖過來抖過去地看了又看,連連嘆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

洗過手之後偶一抬頭,與牆壁同寬的鏡子里,赫赫地映著一個司馬南江,頂燈和燈光如他從來缺少的慰藉,撫過他的臉頰,於是臉上那些被歲月馳騁、世事踐踏過的痕迹不再強烈得分明。面對這樣一個忽然變得陌生,而且比原來顯得不那麼遭罪的臉,司馬南江心裡湧起一些苦味的溫柔,和一種不被什麼追趕或壓抑的無措……

供水管上有一個旋鈕,上面又是外文又是箭頭。但這並不能使秘書卻步。天底下的旋鈕不管怎麼複雜,不外靠手左擰右擰。往左行不通你就往右,往右行不通你就往左,只要不是一左到底或是一右到底,到了極端就回頭,總會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有所突破。理論上雖然如此,但他還是一味地堅持到底,便有了另一番英雄氣概。

他把旋鈕上下左右地鼓搗一番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水溫。嘩嘩地放了滿滿一盆,便跳了進去,平躺下來。他放鬆四肢,身體就有些漂浮起來,他輕輕地握住浴盆旁的扶手,一心一意地體味著全身的困頓在熱水裡消融的乏軟,漸漸地睡意朦朧起來。直到莫利小姐來電話,請他們下樓,他才從那消磨人的乏軟中掙出。急急地將梳妝台上大大小小的盒子、紙包摸索一遍,一個寫著Shoe Polisher(鋥亮的金屬包裝盒)的小盒裡彈出一塊海綿,想必此物用於搓澡,便拿著肥皂往上猛打……

活動日程安排得很緊,僅當天就有四項。

中午十二點至十二點十五分科學技術部部長會見司馬南江先生一行;

十二點三十分國家科學院院長,依林侯爵在自己古老家族的古老城堡里(莫利小姐介紹說,這城堡至少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他的先祖不是在羅馬人打法國人,就是在法國人打土耳其人,或是在土耳其人打奧匈人的戰鬥中屢建戰功)宴請司馬南江先生一行;

下午兩點三十分司馬南江先生一行參觀科學技術博物館;

晚上七點三十分司馬南江先生一行在國家音樂院聽著名鋼琴家×夫人的演奏。

團長雖然不懂外語,但司馬、司馬還是聽得出的,而且似乎不絕於耳。好像團長不是他,而是司馬南江。

莫利小姐剪男式短髮,著男式西裝,穿男式平跟皮鞋;漢語講得非常流利。這使團長感到一份意外的收穫,好比多了一張嘴、一雙耳朵。她一上來就給他們來了一個漢語四聲:「媽、麻、馬、罵。」個個字正腔圓。還沒等他們的驚訝從心裡走到臉上,她先朗聲地笑了起來。但是除了司馬南江,其他幾位,仍是尊其瞻視的樣子。

「您在哪兒學的漢語?」司馬南江自愧弗如。他是南方人,始終說不好普通話。他的同事老跟他開玩笑:「你欺(吃)不欺鞋(蛇)漏(肉)?」

「北京大學。」莫利小姐挺溜(liù)地說。

「啊,有意思。」司馬南江雙目炯炯。僅憑一聲「北京大學」就讓他立刻折(zhē)回了與他千絲萬縷剪不斷的北京,觸發了炎黃子孫那份過剩的認同。

莫利小姐說旅館離科學技術部很近,不知大家願意步行一下瀏覽市容,還是願意乘車。不過乘車也許比步行還慢,因為停車的地方很難找,即使找到一個停車處,從那兒到科學技術部的距離,可能比從旅館到科學技術部的距離還遠。經過差不多二十分鐘的討論、醞釀(因為不便,沒有舉手表決),終於決定步行。

莫利小姐的步子很大,讓人充分感到是一位現代女性,信心十足地行進在一條現代馬路上。她不得不時時地停下來恭候除司馬南江之外的各位。

副團長有氣喘病,如此大步流星地疾行,在他寡味的臉上皺褶出殉難者任人宰割的無告和絕望。

團長多次帶隊、帶團地到過許多國家,胸有成竹地背著手兒,悠著步子慢慢地踱,好像剛在月壇公園練完太極拳。

他像一個楔子或是水底的一塊礁石,穩穩噹噹地行走在人行道的中間。迎面而來的人流,像一群沒頭沒腦的魚,急急地游來,不得不在他的面前急驟地分成兩路,繼續朝前趕去。

他們究竟忙的是什麼?!

鴿群如灰色的驟雨,呼啦啦地飛起、落下。或像首長一樣挺胸疊肚,在一切遊人必須止步的地方任意漫步。

到處都是雕塑。長著翅膀的馬、被人騎著的馬、擁著女人的馬、與武士決戰的馬,裸體的、半裸體的執劍執戟的偉岸男人和閑散的半倚半躺的豐腴女人,屁股蛋兒滾圓的天使(或許吃了太多的黃油、乳酪、巧克力),頭上長著好幾個犄角的、張牙舞爪的獸人比比皆是。

街心的噴泉,或像瀑布一樣,從這一處或那一處的雕塑上跌跌撞撞地跳下,飽含著令人感傷的生命的喧嘩。或如水箭,直射碧天。忽來忽去的風將它的水霧,星星點點地吹灑在行人的身上、臉上(副團長免不了擔心西服的平整是否將受到影響)。

空中的太陽,恰如其分地熱著。

鮮花店裡的各種花朵,像急著出嫁的姑娘盛情地開著。

綠樹接著綠樹,搖曳出一片又一片息事寧人的爽意。

路旁的咖啡座悠閑得令人想起珍珠港的偷襲。讓人產生一種不管是誰,再來偷襲,恐怕還會馬到成功的憂慮。

商店很多,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麼顧客。商品更多,多到你擔心它們會不會全部賣出,而不是供不應求。僅帽子一項,花色品種就有上百種之多。

多少錢一頂?啊呀,摺合成人民幣就難免讓人一驚一乍。團長雖然沒有來過這個國家,但很熟悉這個國家的貨幣和人民幣的不論是官方的還是黑市的比價。

東華門附近就有一個民間的、倒賣外匯的地下交易所。連老外都上那兒去賣外匯,他們一點也不傻。有關方面知道也不抓。為什麼?還用說!

他們只能瀏覽一下堆放在超級市場門外的減價商品。團長從一堆什物中抽出一支玩具手槍。青年時代戎馬倥傯,如今見了飛機大炮(哪怕是玩具模型)仍會懷舊。

全團人馬一旁恭候。

團長久久地把玩著那支手槍,連連稱讚「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他對槍支的熱烈愛好使他對玩具手槍也和見了兵工廠的產品一樣動情。他眯起一隻眼睛,將玩具手槍對準空中一個假想的目標,一梭又一梭地射擊起來。頭上那頂無時無刻不戴著的、江西土特產公司經銷的、仿巴拿馬式的草帽斜向了腦後,露出了象徵智慧的開闊的腦門兒和腦門兒上細密的汗珠。

莫利小姐頻頻看錶(僅僅是為了準確地掌握時間),卻沒有顯出絲毫的厭煩。一副司空見慣、當然如此、準備打持久戰的模樣。和中國人打交道是上帝對你意志的考驗。她的意志不但堅強而且十分耐磨,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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