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局那棟破樓前,她站住了。

肯定所有的移民局都是破樓。她想。那是為移民準備的,必破無疑。

湯米從她身後慢慢地趕了上來。他願意落在後面一些,以便欣賞她的整體形象。

太陽在她的身後閃耀著金色的芒針,她看上去像環繞著光環的神女。東方的。

她眯起眼睛,仰視著台階盡頭那棟破樓的破門。那神氣很像面對一大盤烤羊肉,考慮著從哪兒下刀最好。

她雙手叉腰,一隻腳蹬在高兩級的台階上。差不多整整一條腿,從印度式的大開衩的裙子里露出來。腿節修長,骨節精巧,踝部很細。亞洲人很少有這麼漂亮的腿。湯米抑制不住地想到腿根的去處。平生從未有過的、只有在這個中國女人身上才能得到的快感重又緊緊地裹住了他。全部。從頭到腳。

太陽很毒。她眯著的兩隻眼睛更加細長,使她臉上那種近乎殘忍的美更加奪目。在和她做愛尋歡的時候,這種美更給他增添一份決一死戰的酣暢。

她和湯米糾纏得太久了。一個月。這不符合她的工作原則。

「我們很快就會到這兒來,是不是,湯米?到時候你應該記住你太太愛穿粉紅色的內褲,每月三號來月經,左乳上有一小塊黑痣。而你愛吃烤玉米,早上要吃四個煎雞蛋,對不對?」

這一套她比湯米還熟悉。移民局的那些笨蛋哪兒是中國人的對手?

「她絕對是個下流坯。」母親望著湯米,像望著一個身患絕症的人。

「可是我愛她。」

「你知道那不是一回事兒,湯米。」

也許母親說得對,他病了,病得很重。一種無時無刻不想和她做愛的病。她那個東西長得那麼讓人銷魂,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那裡。

這就是她的財富。到了西方以後她才知道。在中國的時候她不知道。中國男人即使死在她的懷裡,也不會像西方男人讚美上帝那樣讚美她的這個東西。有了西方男人的參照,她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價值,這種東西方之美兼而有之的女人五百年才會出一個。如同林彪阿諛××樣。而她那個東西更是鑽石、是藝術、是舉世無雙的珍寶。

回想以往的成功,只能算是小試鋒芒。

人人插隊落戶的時候,她卻參軍、入黨;

在部隊沒幹兩天又被推薦上了大學,當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

剛剛落實政策的時候,她又嫁了一個有海外關係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在錢還值錢的時候退賠的錢財近十萬人民幣;

剛剛往西方派遣公費留學生的時候,她又做了本校乃至本市第000001號留學生,並及時地與可教育好的子女離了婚;

…………

那時,這些「剛剛」顯得多麼不凡,和她如今的抱負相比卻多麼黯淡。可是沒有那些「剛剛」也許就沒有今天。

她要面向世界、征服世界。既然她能把不論是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的便宜都佔個夠,也就能把帝國主義的便宜佔個夠。她有這個信心、雄心。

最重要的是安營紮寨,弄到一個西方國籍。留學、打工、做買賣熬居留年頭去換取國籍的辦法又苦又笨。那是留給男人或同男人沒什麼兩樣的女人去乾的事情,上帝早就給他們安排了用在那個上頭的筋骨和頭腦。她不,她是為了揮霍男人的血汗而生的。她慶幸自己生為一個絕色的女人從而有享受男人不盡的一生。

但是西方男人很難下決心結婚。和湯米的關係拖拖拉拉,以至被有關方面遣送回國,並且從此不能在涉外部門工作。這也是她把留學的辦法,看做事倍功半的原因之一。

但是先生們,你們也太小瞧我了,就算你們撒下天羅地網,我還會打回西方去。除非你們關起國門,不放一個洋人進來,只要放一個洋人進來,他就是我的。她呷了一口加了冰的威士忌,冷冷地想著,冷冷地看著。她喜歡威士忌,有地道的西方的強烈。她非進入和這種強烈相一致的生活里不可。

條條道路通羅馬。歐洲人常說。

長城飯店的酒吧價格昂貴,可是在這裡下榻的客人,或設立辦事處的機構,檔次要比其他飯店高出好多。中國人不但可以入內,而且進門時不需要出示工作證,或填寫會客單。

所以她要在這兒下下她的套子。不在美術館,也不在地壇公園崔健的演唱會上下套子。雖然那兒的老外也不少,但在那種地方,不大容易判斷他們的經濟實力。

她不能像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妞那樣,像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剛見到一隻兔子就像見了一頭獅子,立刻興奮騷動起獵手的豪邁,亂竄亂跳亂放槍一番之後,連兔子也不一定打著。她們多半見到第一個老外就廉價地賣了。她們不知道老外其實和中國人一樣,也有窮光蛋、無賴、窩囊廢什麼的。到了國外還和在國內的日子一樣,僅僅能吃飽飯有什麼意思?中國人所嚮往的自由倒是應有盡有。遊行、示威、吸毒、賣淫、要求軍機大臣下台或者指著鼻子罵總統。沒有人會因此定你反革命,或者說你別有用心一小撮,號召你顧全大局安定團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受人煽動蒙蔽,好像你還在託兒所里拉屎撒尿還得報告阿姨,收買學賊跟蹤彙報一下子把你發配到沙漠里去。

可是自由有什麼用?

要是你沒好錢沒好房子沒好吃的沒好穿的沒有金銀寶石鑽石而是鍍金鍍銀假寶石假鑽石的首飾。自由,能給你嗎?

一比八。倒賣外匯的小子心真黑。一比八就是一比八。願意你就來,不願意你就走。無論如何他們還比那些冠冕堂皇地坑蒙拐騙你或坑蒙拐騙國家的有工資有級別有黨票有中山裝有剪綵有開幕閉幕的講話的人正大光明。

一比八。她願意,她不換外匯怎麼能坐在這兒喝威士忌?不坐在這兒喝威士忌又怎麼下她的套子?就算是投資吧,她早晚會賺回來。

蠟染的布袍子長及腳踝。淺棕色,上面卻印有黑色的非洲情調的花紋。袍子的線條簡單流暢,從頭上垂直罩下。領子很低,袖口寬大,腰間鬆鬆地束著一條顏色相同的絲帶。自己設計、自己剪裁、自己縫製。她的身量很高,穿這樣的款式更是瀟洒。因為料子很軟,走起路來蓮步生風,袍子也就軟軟地依在腿上,兩條腿的輪廓也就隱約可見。一路便走出希臘、雅典的味道,也走出有些錢財的味道。

這是一件不那麼正式,卻又能在晚間應付較大場面的衣服。而且引人遐想。比方想到豪華寬大的床、床上柔媚的女人,以及總是殘留在女人身上的夜的慵倦。

她舉著酒杯,慢慢地吮飲。寬大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了她黝黑髮亮、結實而有彈性的胳膊。這是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只穿一件游泳衣在陽台上曬太陽的結果。

她知道西方人的口味。

活在這個世界上僅僅聰明就夠了嗎?

有個男人過來了。

那男人看上去不是銀行就是某大公司的高級職員。她一眼就看個八九不離十。她又抿了一口酒。

他在找座位。

天公作美,今天的座位很緊張,香港一家公司的老闆大宴賓客。

被宴請的那伙人,顯然都是七十年代的剩貨。

這從他們的吃相上可以看出。有一股知道時不再來的狠勁兒、不吃白不吃的無賴勁兒和揮霍別人錢財的在所不惜的殘忍。

從他們的穿著上也能看出。雖然通俗得像是在過「狂歡節」,卻件件都是名家名牌。顯而易見,送上衣的是一個人,送裙、褲、皮鞋、手袋的又是另一個人。這份禮物多半不是特意準備的,而是從櫥櫃里找出來充數的。自家穿剩的,或是買的時候挺喜歡,過後看著又不稱心了,只消用來對付、打點這批剩貨。

這從他們的神態上也可以看出。既殘留著昔日的飛揚跋扈,又有俱往矣的悲涼和絕不能暴露這種體味的振作。

接著她認出了其中的一兩個,然而她從未見過這夥人聚在一起時的情景。真像步入窮途末路的狼群,讓人毛骨悚然。

但就是這夥人,依然能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中國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叔叔」、「伯伯」閃轉騰挪功夫好,過了一關又一關,而今可能還在崗位上。中國的事情,有時就建立在這些意想不到的支點上。

這就是那個港商、那些外商慷慨大方的原因。

看著這幫群魔亂舞,中國,真的無可救藥了。

那男人像在蕁麻地里穿行,力求縮緊自己寬闊高大的體積,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餐桌和座椅,又如兔子那樣頻率極快地抽動著鼻翼,好似空氣中有什麼令人可疑的氣味。

他是否已經娶妻?

這並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改變。只有無能之輩才會嗟嘆相見恨晚。

她始終審慎地、毫無忌憚地當然也就像不包藏任何目的地盯著他。

對這種男人,既不能輕狂也不能畏怯。

她現在應該是個無處可去的孤身女人,因為無聊才坐在這兒瀏覽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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