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乘坐國際航班的興奮終於過去。

對航空小姐手推車上的各種飲料表示了得體的興趣,並加以周到地品嘗;

在經濟艙里遛了幾個來回;

翻閱了機上的一切雜誌,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又從最後一頁翻到第一頁。巴黎香水、美國香煙、英國威士忌、日本手錶……

「大韓航空公司翱翔宇宙,殷勤侍奉貴賓。」

「漢莎公司體貼入微,笑逐顏開。即使您要一杯清水也會得到盡善盡美的服務。」

「您終年辛苦地工作,休假時當然要選擇令您畢生難忘的去處——就像義大利所給予您的一樣。在這裡,酒店、食物、旅館的收費合理,租賃汽車和汽油費用更為低廉,還能享受拿波里的歌聲、威尼斯的歡樂……請今日便與旅遊公司安排您的行程。」

…………

不錯,好極了。

司馬南江滋味難辨地笑了笑,相信這一切都不是賣假藥。

他喜歡這次旅行,也喜歡旅途上的一切點綴。它讓你感到又真實又虛妄。好像他今天真會和一家旅遊公司安排一下他去義大利的行程,享受一下拿波里的歌聲、威尼斯的歡樂什麼的。然而這一切又真的和他毫無干係,即使有朝一日他真的去了義大利,這一切與他也毫無干係。收費合理、價格低廉什麼的。

說到價格低廉,這個飛機上恐怕沒有一個人和它的關係,像他那樣密切了。

他們需要買一把二胡。雖然他們自己更需要買一個冰箱。

尤其是在冬天,只要一進衚衕口,遠遠就能看見他們那棟樓每一個背陰的窗口,都毫無例外地用繩子吊著大小不等的塑料包。當然不光是他住的那棟樓,北京的很多居民樓都是如此,好像那些樓全都得了皮癌,那癌症又都到了晚期,擴散得滿身都是。每每看到這些瘤子,司馬南江渾身的皮膚就沒良心地冷不丁一陣發緊。其實塑料包里都是好東西,包著雞鴨魚肉什麼的。而那些樓不但給人們提供了可以脫掉他們戴夠了的面具、藏起他們不願被人窺見的一切以及遮風擋雨的一隅,還額外地承擔了一個義務冰箱的職責。真的,他不該那麼沒良心地一哆嗦。

他們需要買一把二胡,哪怕不是最好的,至少也是盡其財力的。

當他們把那一摞讓無數人捻過、數過,因而沾滿了葡萄球菌、大腸桿菌、肺結核菌、甲型乙型非甲非乙型肝炎病毒、各種動植物油、各種香精香料、各種排泄物等等,因而比人民銀行新發放的鈔票更有錢味兒的五百元置裝費,也如多數人一樣正過來倒過去地數了幾遍之後,他們便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科學院院長依林先生去年隨×國科學家代表團訪華時,司馬南江作為國內某一方面的同行專家,參加了會面、會談,並陪同該團觀看了一次民族樂團的演出。

依林先生對中華民族藝術的愛好和崇拜,簡直到了令司馬南江愕然乃至慚愧的程度。

報考音樂學院提琴班的鄰居二小,初試就被淘汰下來,回家後對他母親說:「……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主考老師是個拉二胡的。他那兩根弦還來考我這四根弦,憑這,我能考上嗎?」

二小他媽說:「就是就是就是,兩根弦考四根弦笑話不笑話。」

鄰里們也都說:「就是就是就是。」

到了眼下這個時代,連二大媽都知道如果是人還不知道四根弦簡直是土包子、土老帽兒、土鱉、老趕、沒文化水。如果還不知道四根弦比兩根弦的檔次高,簡直是對自己的修養、教養、素質、氣質、智力、智慧、智商、智能什麼的污辱、懷疑、否定。

依林先生說,聽二胡演奏,似見白鶴在湖邊漫步。款款地收起長腿,再矜持地將腿伸出。似乎擔心腳下的泥土不夠潔凈,總在尋找一塊不會弄髒它的腳爪的地方落腳。

又似聽見有一條極深、極闊的河,自天地未開之時便朝這裡流來,至今方才流到這裡,流得艱苦卓絕,不免仍帶有天昏地暗的餘韻。

「中華民族是一個大智大難的民族。」依林先生一面說,一面用長而略彎的手指沿著西服上衣的翻領上下滑動,「我覺得我已經變成二胡上的一根弦了。」他的眼鏡片後面,似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是淚嗎?

司馬南江十分局促,為依林先生容易的淚和自己不容易的淚。

「你總得有一套像樣的衣服,不然怎麼應付那些大場面?」妻對司馬南江說,怎麼分配使用這筆錢顯然讓她煞費腦筋,「人家說中國的毛料又好又便宜。男人做一套衣服總得要用二點五米,你雖然瘦,恐怕也得用二點三米。」妻的眼睛只將他上下一掃,便量出了這個精確的用量,如果用皮尺驗證一下,頂多差個貼邊,不過那可以用碎料拼接,不影響衣服的外觀。自從和司馬南江結婚以後,她終於學會一切從實際出發,諸如量布裁衣、看米下鍋等等以至爐火純青。

「做一套澳毛花呢的得用多少錢?」她自問自答,「按一套二點三米計算……」她算出一筆可觀的數字。

從樓梯上往下看,那些躥動著的黑色的、白色的、剃光的、捲髮的、禿頂的、茂盛的、長發的、短髮的頭頂,像蒸汽活塞似的,不停地搗著他的腦子,爭先恐後地把它們揳進他的腦子,這樣揳下去,科學家的腦子也不行。他覺得這些頭頂漸漸地把他淹沒,把他錐死。

呢絨部的毛呢味使人昏昏沉沉,似乎有迷魂藥的功效。人們從各個方向噴出的熱氣形成了一股熱的漩渦。千千萬萬的腳步擦出排山倒海的轟鳴。

空氣里塵土飛揚,這些塵土被吸進他的肺里、吸進所有人的肺里,人人被這塵土窒息得臉色青灰。這些塵埃打在每個人的臉上,打上就黏住不放,一個個蒙著塵土的面孔看上去十分猙獰。他扭頭看看妻的臉,果然也猙獰了許多。要是人們在這個環境里連續呆上幾個晝夜,要不互相掐他們的脖子才叫怪事。幸虧百貨商店還有關門的時候。

所以當他再來到大街上的時候,覺得平時擁擠得似乎就要裂開的大街,實際上並不那麼擁擠。分明還有陽光,儘管被煙塵蒙蔽得含含糊糊。分明還有空氣,儘管被各種排泄物調得黏黏稠稠。

他們往複奔波於各大商店的呢絨部,嗅夠了呢絨部那和蒙汗藥差不多的呢子味兒;對各種呢絨的質地、價格進行過反覆的比較、討論、算計;又經過無數次猶豫不決的痛苦之後,司馬南江還是穿了一套西城區第一生產合作社生產的彈力呢西服上了飛機。

你別無選擇。

在純羊毛西服和一把相對好一些的二胡來說。

一旦遠離大地,他才知道雲很溫柔,天空永遠晴朗。航空小姐的笑臉也使他受寵若驚。

司馬南江深深地被感動了。這感動使他有幾分迷離。他的思緒飄浮如煙,不成形體。於是心裡湧起一股並非源於傷感的濕潤。

就在此時,他嗅到一股不雅的氣味。

司馬南江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毛病,便又仔細地辨味,果然是臭腳丫子的味兒,而且濃得幾乎要將鼻孔掀開。能夠發出如此濃臭的腳,一定五天沒有洗過。必是汗腳無疑。

他確信這股臭味兒絕不是從自己腳上發出的。差不多是臨上飛機前他才現理的發,現洗的澡,現換的新褲衩、新背心、新襯衣、新襪子、新皮鞋,最後是那身重頭的新西裝,簡直就像第二次做新郎。他被那套新姑爺的行頭弄得僵手僵腳,到了機場一看,幾乎滿場都是新姑爺式的人物,手腳才漸漸地柔軟下來。

但是……司馬南江猛然一驚,洗澡堂子里也有一股臭腳丫味兒。他苦苦地分析再三,才確定澡堂子里是泡臭腳丫子的味兒。至於理髮鋪里的圍布、毛巾則是腦油子味兒,這幾種味兒是截然不同也混淆不了的。司馬南江有化學家必不可少的嗅覺。他終於將自己排除在臭腳丫子之外。

他始終不能相信,在這種環境里,怎麼會有這種氣味,便忍不住左右逡巡。

左邊鄰座是位洋太太,手指上、脖頸上、耳朵上,以及手腕上套著風格粗獷的金飾。與一身栗色衣裙相協調的是橄欖綠的皮包和皮鞋。一頭棕灰色濃髮的腦袋倚靠在座椅上,似睡非睡。有樹和草的綠香幽幽襲來,像挨著一座森林。

右邊鄰座是一個左撇子老外,一上飛機就開始寫,一直寫到現在。身著T恤、牛仔褲,褪履赤足。每個腳趾,隨著筆底的波瀾或收攏或展開,或快或慢,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擺動著,樂然、陶然、逍遙然。

原來臭腳丫子味兒是從那裡升騰而來。

左撇子老外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視,向他粲然一笑,說了一句與臭腳丫兒毫無關聯的話:「多麼美妙的落日。」

他向舷窗外望去,一天明麗的晚霞中,融著一個太陽,它悄然地沉向厚厚的雲層為它鋪就的無邊無際的眠床。它要睡了。

司馬南江的手無意之中碰了一下扶手上播放機的旋鈕,一個搖滾歌手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地嘶叫,伴著震耳欲聾的號鼓一下子穿進了他的耳膜。彷彿人類的不幸全落到了那歌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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