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

這還不算,此外還有許多聖誕節必須乾的啰嗦事。

每個聖誕節的前夕,大人們必得帶著我和黛安娜,去紐約看那個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芭蕾舞劇《胡桃夾子》。有時是奶奶,有時是姥姥。

據說這是聖誕節的文化傳統之一!什麼事一扯上文化傳統,你說,誰能不幹?

在我看來,那個《胡桃夾子》就像壁爐前掛著的、我們人人都有的那隻聖誕襪子,而且年年都得按時掛上。

我對那隻襪子里的小東小西早就沒興趣了,可是每個聖誕夜後的第二天早上,我都得打開那隻襪子不可,如果我不打開,不論爸爸或是媽媽,肯定得說我沒規矩,敗壞大家的節日情緒。

即便我對舞蹈一點興趣也沒有,幾年看下來,《胡桃夾子》里的細節,我也都能背出來了。

所以我盼著趕快滿十六歲,十六歲以後,我不想乾的事,誰也別想讓我幹了。

今年聖誕節,我就打算先試一試,能不能不去紐約看《胡桃夾子》。

為什麼這麼堅決?因為去年跟媽媽去看《胡桃夾子》,就讓我十分尷尬。

劇院把門兒的女士,掃描了我們的電子票,確認了戲票的合法性,然後我們就去找座位。

有位女士卻已經坐在了我們的座位上,領座兒的小姐驗證了那位女士的票,證明她確實沒有坐錯位子。

於是驗票的小姐聳了聳肩,極不情願地再次檢查了我們的戲票,然後驚訝地說:「對不起,這是另外一個劇場的票。」

對此,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我能幹出什麼離奇的事,我媽媽就能幹出更離奇的事。

奶奶說我是個「問題兒童」,其實「問題成人」也不少。既然世界上有那麼多「問題成人」,一個「問題兒童」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我們的戲票,怎麼能通過門口的電子驗證呢?這是媽媽的問題,還是電子驗票機的問題,還是那位驗票夫人的問題?

領座的小姐也十分不解地說:「是呀……不過你們沒有看見我們劇院門口的廣告嗎,我們上演的劇目是《媽媽咪呀》。」

媽媽先和我們大眼兒瞪小眼兒了一會兒,然後又信心十足地領著我們出發了,那一會兒,我真服了她了,到了這個地步,還能信心十足。我是說,她的情緒竟然一點不受影響。

然後我們又在街上兜了一圈,才找到上演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的劇院。好在這些劇院都集中在這個區,相隔不算太遠。

二樓把門的女士說:「請往前走,最後那個通道上,有位年輕的男士會帶你們到座位上。」

我們果然在最後那個通道上,看到一位「年輕」的男士。媽媽一邊領著我們往前走,一面說:「所謂一位『年輕』的男士,至少五十歲了,我們要是按照『年輕』那個範圍去找領座兒,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他。」

她居然還有心情調侃,一點兒沒受剛才進錯門的影響,或是哪怕帶點檢討性的不安。

我又仔細看了看那位領座兒的「年輕」男士,媽媽說得沒錯,他看上去果然像我姥爺那麼老了。

我的鄰座倒是一位年輕的男士,媽媽說:「他在等約會的人。」一會兒就真來了一位穿短裙的姑娘。

媽媽在不馬大哈,或不健忘的時候,基本上料事如神。

我坐在座位上,無奈地閉著眼睛,熬到劇終。

回到家裡,爸爸問我感覺如何,我說:「你小時候看《胡桃夾子》有什麼感覺,我就是那種感覺。」

爸爸很體己地拍拍我的肩。

那我們家為什麼不能取消這個傳統的聖誕項目呢?

反正我將來要是有了家,一定首先把這個節目變成自選節目,誰願意參加就參加,別老拿傳統嚇唬人。

黛安娜倒是喜歡過聖誕節,每年從十月份起她就開始興奮,除了可以收到她早就「點」好的禮物,還有她對表演的期待。

聖誕前夕,學校總要組織一個差不多全體學生都得參加的慶祝活動:各種樂器的演奏、各個年級的合唱、各個年級的舞蹈……不論你喜歡或是不喜歡,都得參加一項,太不著調的學生,至少也得參加合唱隊。

黛安娜參加的是合唱隊,那段時間裡,每天早上在餐桌上,你就聽吧,除了討論她在表演時穿哪件禮服,再沒有別的話題,我真恨不得不用吃早飯才好。

頭幾天晚上她就開始睡不踏實,也就是大人們叫做「失眠」那檔子事。還能為什麼?還不是為了穿哪件禮服演出為好……其實,誰能看見她呢,她不過是站在第四排的一個合唱隊員而已,前面還有三排人擋著她呢。我拿了媽媽的小望遠鏡,也沒找著她在哪個犄角里站著……她們那個年級的人特多,比我那個年級的人多多了。

家長們自然都得參加。有次爸爸參加我們學校的音樂會回來,事事兒地馬上給校方寫了封信,他認為校長在音樂會前的講話,只提歡慶世界的節日,而沒有提聖誕這個主題。

寫完信後,他還要e-mail給媽媽,聽聽媽媽的意見。媽媽說:「你別寄給我,我不看,我一看就等於同意了。」

於是他以自己的名義,寄出了那封實在沒有必要寄出的信。

…………

雖然在聖誕節我也可以收到一些禮物,但這些麻煩的事,讓我對聖誕節的興趣打了折扣。

人人都在為送什麼人、買什麼樣的禮物合適一而再、再而三地逛商店,之後又是盒子又是紙地包裝,真讓人看得眼暈。

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不過聖誕節的國家,實在不行,我真想鬧個雙重國籍,一到過聖誕節的時候,我就到那個不過聖誕節的國家去混兩天。

可為什麼小的時候,我不但不覺得這些事麻煩,還巴不得地盼望著那些禮物,巴不得地去看《胡桃夾子》呢?

這看上去真有點「忘恩負義」。

難道這也像是媽媽說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化……」

我們鎮上有個十分多話的「聖人」,他說:「詹姆斯的靈魂,是一個很老的,在世界上已經走了一圈的靈魂,什麼都見識過了,再也不會對什麼事感到驚訝,這就是為什麼,他臉上總是這副表情。」

我臉上是什麼表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除了黛安娜,我們家恐怕就是爸爸最盼望聖誕節了。

現在離今年的聖誕節還早,不知道他到時會想出什麼點子,我很佩服他在如何歡慶聖誕節上的想像力。

去年從十一月份開始,他就急不可待地在自己汽車頭前,安了兩個巨大的塑料鹿角。他說,這意味著滑冰、滑雪的季節來到了。不過他那兩個鹿角,跟滑冰、滑雪有什麼關係?

我真為他那兩個鹿角不好意思。全鎮沒有一輛汽車頭前,安著那樣兩個廉價的鹿角。

如果哪天有風,那兩個鹿角就像兩棵營養不良的樹,在車頭前東倒西歪地迎風搖擺。如果它們能像真正的樹也好,哪怕是營養不良的樹,也比那兩個廉價的鹿角好。

其實聖誕節期間的許多應景東西,都說不上好看。

奶奶說:「現在不論什麼東西,都越來越粗糙了。」

我不知道「不論什麼東西」以前是什麼樣,反正現在這個樣子,真不讓人待見。

你說說,連我這樣的小屁孩兒,都知道好歹,我爸爸是怎麼回事?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我奶奶那種動不動就拿「法國造」說事兒的人,調教出來的品位。

我也奇怪,警察的職責範圍為什麼沒有包括禁止在汽車頭前,安裝塑料鹿角這一項?如果包括這一項,爸爸肯定每天都得被罰款,而且我們家的人,很可能天天在警察局或是小鎮的法院會面,而不是在家裡會面。

當爸爸詢問我對這兩個鹿角的印象時,我能說什麼?我只能說:「還行。」

他居然認為我那是讚美他的鹿角。

那就像黛安娜不再用紙尿褲的時候,媽媽對她說:「我真不敢相信,你幹得這麼好。」

再有就是聖誕夜,我們非去教堂不可。

黛安娜總說:「我們不去教堂是有罪的。」就像她對宗教比誰都虔誠。

黛安娜是唱詩班的,在她沒有成為某一類明星之前,教堂是她唯一能在眾人面前顯擺自己的場所,那個場所當然比家裡這幾個觀眾更叫觀眾。

此外,恐怕只有在吃大餐的時候,她才想起上帝,在那張琳琅滿目的餐桌前,她總是第一個把雙手交叉在一起,向上帝表示感恩的人。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一生下來就給我做了洗禮。可我對宗教完全沒有興趣,從一開始就沒有興趣,並不是因為宗教得罪了我或是傷害過我;或是我接受過褻瀆宗教的思想;或是像我舅舅那樣,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每當星期天、復活節、聖誕節等等那些非得上教堂的日子,我不得不跟著爸爸上教堂的時候,我才算明白人們為什麼發明了「痛苦」那個詞兒。

媽媽說,每當大家跪下懺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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