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

至於我姥姥,說是來幫忙,可是還帶著姥爺,我覺得姥爺比我們更需要她的照顧。

姥爺是修理鋼琴的,我這麼說,不夠專業,應該說姥爺是調琴師,而姥姥不過是一般學院的畢業生。

據說姥爺家很窮。媽媽說:「窮人家的孩子,無論他們多麼熱愛藝術,也很難實現他們的夢想。首先學藝術的投資相當大,不說最貴的鋼琴投資,就拿投資比較小的油畫來說,那些油彩、畫布、畫筆、畫架子,就貴得一般人難以承受,而且你得畫多少張,才能有所成效?在此之前,那些習作都得作廢。你看那些名畫家,生前大多窮困潦倒,死後能得到承認,已經算是萬幸。還有那些畫了一輩子,也一事無成的畫家……也就是說,他們不論在經濟還是人生的投入上,都白費了,最難以計算的是一生的投入……除非那些家財萬貫的人,他們有錢支持自己的子女,在很長的時間裡,甚至一輩子,只花錢、不掙錢。記得你去冰球場時,總要經過的那家二手傢具店嗎?就是阿麗絲學寫作那間大學藝術系的老師開的,他那兩個店員,就是他們藝術系畢業後,總也找不到工作的學生……」

那姥爺又是怎麼學成鋼琴的呢?

「姥爺也不是科班出身,他的鋼琴說到底是野路子鋼琴。你知道他當年是怎麼學鋼琴的嗎?家裡當然給他買不起鋼琴,他只好在長條木板上,用膠水粘上一個個鍵盤,也就是說,他做了一個『無聲』鋼琴,每天在上面練指法、背樂譜……他說,他演奏出來的音樂別人聽不見,只有他自己的心聽得見。後來給鋼琴廠打工,在那裡學到了調琴的手藝,掙了點錢才能到正兒八經的學院去學習,可他那點兒錢,也只夠在學院里旁聽而已。」

黛安娜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對姥爺說:「姥爺,我愛你。」

姥爺聽了之後,聳聳肩膀說:「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該說,『我討厭你』或是『我恨你了』。」

難怪媽媽不論幹什麼都那樣的努力,原來是姥爺的家傳。

有個熟人曾想介紹姥爺去豪華游輪上教教鋼琴課,反正那些有錢的遊客,為了週遊世界,有時會在豪華游輪上一待三個月,有個鋼琴師教那麼兩下鋼琴,解解悶總是好的。

那樣,姥姥和姥爺都可以享受至少兩個至三個月的免費環球旅行,而且報酬很高。

姥爺說:「那些豪華游輪上的人,有多少是真的熱愛音樂、喜歡鋼琴?應景的倒是不少。我有房子住,有衣服穿,不餓肚子,就行了。而且等到我們死的時候,一定可以把買房子的錢還清,這就不錯了。很多人到死的時候,房錢還還不清呢。再說,我們喜歡自助旅行。」

可不,他和姥姥那麼大年紀了,還背個背包自助旅行,住最小、最便宜的旅店……人們問起他住哪個旅館,他們說起住的是最便宜,也是最小的旅館時,從不覺得寒磣。

姥姥還說:「旅店只是用來睡覺,又不是在那裡過日子,即便過日子,舒適、簡潔就好。」

他們家也沒有多餘的傢具或裝飾,只有那麼幾個讓人總也看不厭的陶罐,是他們那個小鎮附近的鄉村藝術家製作的;一兩把不知哪裡來的椅子,反正我沒在誰家裡見過那種樣式,據姥姥說,他們是在跳蚤市場上買的。她還說:「跳蚤市場上,有時真能碰上好東西,不過要看你的運氣。」看來姥姥的運氣非常之好。兩個一長一短、式樣簡單的麻布沙發,他們沒有皮沙發,更沒有那種往後一仰,就能躺倒的摺疊皮躺椅……媽媽說:「一般來說,土財主喜歡那種躺椅。」

我們去了,除了爸爸媽媽、阿麗絲有床睡,我和黛安娜只能打地鋪。也不錯,黛安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滿地打滾。她睡覺不老實,本是豎著躺下的,第二天早上醒來,就橫在床上了。爸爸媽媽出去party或是看電影、看戲,回來較晚的時候,黛安娜就會跑到阿麗絲的卧室去,要求和她同睡,阿麗絲總是回答說:「不!謝謝。」

但是姥姥和姥爺有很多他們買得起的、市場上還沒名氣的畫家的繪畫……媽媽說:「這些畫並不比我們在有些博物館裡看到的繪畫差。」

也很少看到姥爺穿著正兒八經的套服,他總是牛仔褲加毛衣或是夾克。姥姥也是如此,她的手提包,不要說不如黛安娜的多,更不如阿麗絲的多。只有一黑一白兩個手提包。她說:「白色的夏天用,黑色的冬天用,足夠了,我可不想擁有那麼多手提包,用的時候還得考慮哪個顏色配什麼衣服,太麻煩了。」

可他們看上去很知足,很快活。

所以,媽媽家裡不算富裕,她是靠優異的成績,獲得一個個高額獎學金,才從一個個頭等大學,拿到一個個頭銜的。

或許這就是她即便穿著非名牌衣飾,也能大搖大擺地走在任何party上,而且沒有一點自慚形穢的感覺的原因。還老是說:「我從來不從衣服上尋找自信,我靠的是自己的聰明才智。」

爸爸說:「她哪裡是大搖大擺,她是橫著走。」

我們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有手機,而且經常在一起攀比誰的手機最先進,那也就是說,誰的手機最貴!

買個手機並不難,可我要它有什麼用?我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沒手機有什麼丟臉的,我和媽媽一樣,靠的是自己的聰明才智。

媽媽說:「只要你考試的時候,好好檢查考卷上有幾道題,只要你交卷前再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的回答,你一定是最好的。」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

除了音樂,姥爺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或是說,什麼他也不知道。

就是他自己的事,擺在他眼前,也是看不見似的。比如,為他預約了看牙醫的時間,人家牙醫護士也打過電話,提醒他預約的時間。臨了,他還是會忘記到牙醫那裡去。除非他的大牙再次疼痛,才會想起他本應該去看牙醫的事情。

或許他跟我一樣,不喜歡牙醫?我就是專揀那些不喜歡的事情忘記。媽媽說,這決定了我將來是個快樂的人。

更別說是委託姥爺什麼事。

那次我臨去踢球之前,指著廚房大台上的幾個杯子對他說,「姥爺,請不要動我這幾個杯子,這是我的科學實驗。」

那是老師留給我們周末的作業,讓我們觀察不同的液體,在相同或不同溫度下的變化。

姥爺還認真地看了看那幾個杯子,看來我是交代清楚了。結果你猜怎麼著?他把其中的兩杯液體給喝了。

幸虧杯子里不是毒藥!

害得我還得從頭再來。再來是容易的嗎?常溫或是冰點以下,怎麼也得取幾個不同的溫度,折騰下來怎麼也得一至兩天,所以老師才讓我們周末來做。

媽媽對姥爺說:「你是不是應該玩一玩數字遊戲?」

姥爺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可是薩克斯世界排名第五的傑夫說,再沒有人能像姥爺那樣,哪怕他鋼琴上的哪個琴鍵,被小孩子掉上一滴西紅柿醬,姥爺都記得一清二楚,而且非常憤怒。就像是他自己的鋼琴,掉上了一滴西紅柿醬。他準保會把傑夫的孩子叫來訓一頓,說:「鋼琴不是你們的餐桌,以後吃東西的時候,不要摸鋼琴。」最後,還讓他們把那滴西紅柿醬輕輕擦掉。

下次他再去調琴的時候,肯定要先檢查琴鍵上有沒有西紅柿醬。

誰家的鋼琴天天調呢,半年、頂多三個月調一次,可是姥爺能記住,傑夫家的鋼琴上次調試時,是哪個琴鍵出了問題、什麼問題。

不止是傑夫家的鋼琴,包括傑夫朋友家的那些鋼琴,姥爺同樣記得哪個琴鍵、出的是什麼問題……那不是一架、兩架鋼琴,還有其他人家的鋼琴呢,想必也是這個樣子。

傑夫和他那些朋友,說起姥爺,誰也記不住姥爺的穿戴,卻能記得姥爺調琴時的模樣:「真跟得了精神病似的,除了琴,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這是傑夫的原話。

一不給鋼琴調音,姥爺就傻了。

他請我們吃飯,付賬的時候,他瞪著服務生拿來的賬單,就是算不出來應該給人家多少錢。

媽媽都等急了,說:「你先把小費寫在下面,和應付款一加不就行了?」

可我看出來,姥爺不是算不出加法,而是算不出百分之二十小費是多少。

姥姥也不幫忙,只是坐在一旁,耐心地等著姥爺算那百分之二十。

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還是我幫姥爺算出來的。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似乎還很高興我能算出百分之二十。

這是我在三年級時,就已經會算了的呀!

媽媽就在一旁說:「也不知道黛安娜繼承的是誰的基因。」

連我都明白,她這不是在說,黛安娜繼承的是姥爺的基因嗎?

媽媽還說:「生活在這樣一群人中間,可真痛苦。」

哪一群人?還不是姥爺、爸爸還有黛安娜。

姥姥聽了媽媽的話,就像中了頭彩那樣哈哈大笑。或許她真覺得姥爺是她中的頭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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