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黛安娜剛剛學會打電話的時候,一早起來,就輪番給她想得起來的人打電話,當然,直到現在她還保持著這個愛好。

如果黛安娜給媽媽打電話,又恰恰是媽媽剛剛到達律師事務所的時候,比如說九點多一點,媽媽一定是在廁所里接聽她的手機,或是正在享用她在家裡沒來得及享用的早餐……上班好像倒成了她的副業。所以她和爸爸不一樣,比如,爸爸對我們打擾了他的如廁,那樣地不滿。

換了爸爸,可就沒有媽媽這樣的機動靈活。

我可不像他們那樣,動不動就揭別人的老底兒。我並不願意老提爸爸讀書時,是個C等生的往事——這當然是在我瞪著倆眼兒,看似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的情況下,媽媽就肆無忌憚、大嘴一張時聽來的——可是爸爸所有的行為,都不能不讓我想起,這不能說是往事的往事,因為C等生的種種表現,至今也沒有從他身上完全消失。

記得我和黛安娜入學前的那一陣,媽媽常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嘿,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之間,你們就要上學了。」還捎帶一個刺耳的口哨。

她這是為我們終於長大、上學而自豪,還是高興一天之中,至少有那麼幾個小時,我們不在她眼前晃悠了?

我從沒見過有誰的口哨吹得像她那麼響,簡直趕得上一個牛仔。當她吹起口哨的時候,你就瞧爸爸那副崇拜的模樣吧。

要說她這是高興我們一天之中,至少有那麼幾個小時,不在他們眼前晃悠,我也理解。

有時,我的確可憐媽媽。

冬天,太冷的時候,我和黛安娜無論如何不願意站在冷風裡等著坐校車,而保姆阿麗絲還在呼呼大睡。

難怪奶奶說:「我真羨慕阿麗絲,我怎麼就沒有這樣一份工作。」

別價,還是由阿麗絲來照顧我們吧,如果讓奶奶來做這份工作,我和黛安娜可能都得被診斷為多動症,並送到醫院進行那個什麼治療。

媽媽既要趕著上班,還要給我們做早餐,然後還得送我們去學校。即便不是冬天,我們可以坐校車了,媽媽也得為我們做早飯,所以我們的早餐是老一套,沒什麼新鮮玩意兒。

要是我說不喜歡水果攤餅,想吃煎鹹肉條的時候,媽媽就說:「對不起,這兒不是飯店。」

如果我們的攤餅經常是糊的,也純屬正常,因為她的眼睛既要看著爐子,手裡還要準備上班帶的東西:筆記本電腦、她的午飯,還有訴狀資料等等。

如果你看見她的睡褲上經常粘著巧克力,就像她拉肚子或是上廁所沒擦乾淨屁股,也不要大驚小怪。不過這也說明我們的餐椅從來沒有乾淨過。黛安娜說,那是因為我的嘴吃飯像漏斗,而我說是因為她吃飯的時候,喜歡甩動手裡的勺子。

「快點兒,快點兒。」這是我們家早上使用頻率最高的字眼兒。

怪不得我常常覺得胃不舒服,都是早飯吃得太匆忙的緣故。

媽媽說:「誰讓你老賴在床上不起來,早上的時間是有限的,你在床上多賴一分鐘,其他時間就得縮減一分鐘,這個數學題你在一年級的時候就學過了,是不是?」

別拉扯數學題,這跟數學題可沒關係。

凡是「警察」說的,能不對嗎?

「早上的時間是有限的」!我在床上多賴一分鐘,其他時間就得縮減一分鐘,所以我不是忘了課本就是忘了作業本,或是足球鞋、打橄欖球用的護牙套……尤其是護牙套,特別不好找。

「我不是讓你昨天晚上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並且檢查一遍嗎?」這套話,也是我每天離家之前必聽無疑的。然後就是一通亂找,找的結果,是我不得不丟三落四地去上學。

關於丟三落四的話題,在我們家也是非常有得可說的話題,不過緩緩,等我回頭再說。

我剛穿好夾克,就聽見媽媽喊道:「下一個!」

所以有段時間,如果你聽見我把黛安娜叫「下一個」,實在怪不了我。

再不就是我們臨街的樹死了,媽媽得請求我們這個小鎮的市政府,批准我們砍伐這棵已經死去的樹。

或是家裡的鍋爐漏水,不得不買一台新的,而安裝工人這一天有時間,媽媽又沒有時間候在家裡,或是媽媽那一天有時間,安裝工人又預約了別家的活兒等等。

或是幾天暴雨之後,不知房子哪個地方漏雨,地下室里的積水就像小池塘,媽媽又得聯繫房產保險公司,賠償我們的損失。

我們的玩具捎帶也都泡了湯,我提出保險公司也應該賠償我們的玩具。媽媽說:「對不起,我沒有為你們的玩具保險。」

我說:「這不公平。」

媽媽說:「不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而是沒有為玩具保險的保險公司……也許你又可以換個『職業』,將來開一家為玩具保險的保險公司?」

她是不是又在忽悠我?於是我去諮詢爺爺,爺爺說:「按理說,你的玩具,應該包括在財產之內。不過首先應該看看保險合同,有關玩具一項,是否已經寫在合同上。」

我估計媽媽根本就沒有把玩具寫進合同,不然她不會不為我惋惜,反而高興地說:「啊,上帝,這些東西終於可以丟進垃圾箱了。」

「上帝」是媽媽經常掛在嘴上的詞兒,只有在這種時候,我覺得她對上帝的崇拜才是真心實意的。

…………

當這一切處理完畢,媽媽以為可以鬆口氣的時候,我又摔斷了腿。

所以她總是兩眼上翻,雙手抱在胸前,說:「上帝啊,請給我一個明確的結尾。」

爸爸說:「什麼叫『生活』?這就是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爸爸看看逼著我們做家庭作業的媽媽,總是說:「甜心,照顧兩個孩子真是很辛苦。」

「照顧孩子」是家長們永不枯竭的話題,每逢談起這個題目,他們就像談起地獄。

他放下公文包,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愛爾蘭黑啤酒,邊喝邊在每間屋子裡晃上兩圈,然後對媽媽說:「親愛的,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媽媽總是回答說:「請問,哪一件事情是我的?」

爸爸就豁達地笑笑,然後拿起他的吉他,彈唱起來。

媽媽就說:「我想我有三個孩子。」

爸爸說:「應該說,我有三個孩子。」

當然我也比較可憐爸爸,每到周末,就是他干苦力活兒的日子:比如剪草,尤其夏天,幾天不剪,草就長瘋了;比如做那些笨重的家務,比如給掉漆的門窗刷上新漆……他說他不是沒錢請工人來做,而是要給我一個榜樣:如何做一家之主。

從這些方面來看,我並不那麼願意長大,也不想當一家之主。爸爸笑著說:「等你過了三十五歲再說這些話也不晚。」

既然如此,為什麼一到剪草的時候,他就不再提議,我們應該買個院子更大的房子了?

他們還總是說我,老在問「為什麼」。我有那麼多不明白的事,我能不問嗎?

爸爸就不問「為什麼」了?他常常瞪著一雙莫名其妙的眼睛問大家:「為什麼我總是那麼累?」

就像媽媽總在懇求:「上帝啊,請給我一個明確的結尾。」

而且他經常掛在嘴上的這個「為什麼」,照我來看,根本誰也用不著問,問他自己就行了。

周末早上,最後一位起床的肯定是爸爸。

當他不戴眼鏡、頭髮支棱著並發出這樣的疑問時,他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十分讓人同情,這與他上班時的形象,真有天淵之別。

有年聖誕節前,他帶我去他們公司,參加了一個由他主持的party。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在正式場合的表現,否則,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這副十分讓人同情的樣子。

你可以想像,一個身高一米九十的小屁股男人,身著燕尾服是什麼樣子。像不像維也納新年舞會上那些交誼舞演員?他聽了我的比喻之後,一臉失落,說:「對不起,我不認為這是對我的讚美。」

換了我舅舅,不要說燕尾服,就是無尾禮服,他穿上之後,也像一隻青蛙,一隻有個大白肚子、仰面朝天曬太陽的青蛙。

千萬別告訴我舅舅!

我想我能回答爸爸為什麼他總是那麼累。遠的不說,就說說上周,下班之後,他都幹了什麼。

星期一晚上,他本來有一個商務方面的飯局,飯局結束回到家裡已經十點多鐘,可他照例收看電視里播放的冰球賽。眼下正是冰球冠軍賽的賽季,那種節目,就像媽媽烤感恩節的火雞,至少得烤上四五個小時,如果那隻雞再大一點的話,所費的時間就更難說了。

星期二晚上,按照爸爸制定的日程表,是他和媽媽討論家庭建設,或結算家庭開支的時間。

因為意見分歧——我真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沒有過分歧——耗費的時間,也和烘烤那隻感恩節的火雞差不多,卻照例沒有結果,他們說,下個星期二接著討論。

所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