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囚鳥

長恭大吃一驚,她看到他的臉,在瞬間被抽去了血色,獃獃地站在那裡,彷彿因為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而失去了所有的魂魄。

她的腦海里一片混沌,她又孩子了?她居然有孩子了?一定就是那個晚上……她忍不住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裡百感交集,激蕩不已,這是她和恆伽的孩子……如果恆伽知道了,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她居然要做母親了!那麼說,在她平叛高思好的叛軍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已經存在了。

「的確是件喜事,李御醫,你去領賞吧。」宇文邕沒有溫度的聲音將她從最初的驚喜中拉了回來。

她立刻清楚地意識道,這個時候出現這個孩子,或許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現在她都自身難保,這個孩子……她咬了咬牙,將心一橫,但這是她和恆伽的孩子,所以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保護好這個孩子!

李御醫謝了恩之後就出去領賞了。房間里就剩下了長恭和宇文邕兩個人,空間彷彿被壓縮了,氣氛莫名地詭異,又寂靜得可怕。

「這個孩子是誰的?」他很想保持冷靜,但那無法剋制的怒火和妒意焚燒著他,幾乎就要失去所有的理智。

長恭緊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為什麼不說話?!」他上前了一步,卻見到她充滿戒備地護住了自己的腹部,並往後退了一步。這個無意識的激動令他更加憤怒,這個孩子對她來說這麼重要嗎?這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他狠狠地盯著她,並抓緊了她的手腕。他自己也不明白,平素的冷靜為什麼在遇到她之後消失殆盡,這樣的自己,連他也覺得陌生。

長恭只覺得雙手被禁錮得死死的,腕骨似乎快要碎裂。咫尺間,那充滿怒意的火焰瞬間似乎就要和她一起焚燒。想張口說些什麼話,卻被極度有限的空氣與空間限制著,難以發聲。

在一片混沌之中,宇文邕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想到的一個名字令他的心突地一陣抽痛,那是硬生生縫合心中的傷口時,絲線穿過肉中的感覺。

「那個人是——斛律恆伽?」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在看到她那震驚的眼神和一剎那的遲疑時,他已心如明鏡,照得透徹。陡然間覺得五臟六腑一陣劇痛,不堪承受的事實比起痛楚來更強大地壓迫者他的每一處神經。

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面部微微有些神經質的扭曲,喉嚨一陣痙攣,發出了寒冰一樣的聲音,「這個孩子還真是命硬,居然這樣還能活下來。」

他的話音剛落,長恭的臉色變了,無法言喻的恐懼感在瞬間席捲了她的全身,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向她的敵人露出了軟弱的一面,「別傷害這個孩子……求你。」

他忽然沉默下來,此時的他就像樹木在黑夜中形成的黑色影子,他的眼睛在光線黯淡的時刻,是那麼幽深,呈現出夜色,呈現著漆黑。

「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邊,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地出生。」他冷冷地說了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他不記得是怎樣走回去的,一直走到了寢宮的床榻前,整個人虛脫般地摔在上面。

在暗黃的床榻上躺了很久,很久……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到有人正在為他更衣,驀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是阿史那皇后。

「皇上,您怎麼就這樣睡著了?小心感染風寒。」皇后一邊說著,一邊親手替他脫去了紫皮靴。他直起了身子,揉了揉眉角,若無其事道:「哦,只是有些累了,所以就這麼睡著了。」

皇后將靴子放在了一旁,像是漫不經心道:「皇上,聽李御醫說,您在紫蟾宮的那位新妃子有了身孕?」

宇文邕眼底一顫,飛快地用平靜的神色掩飾了內心的波動,「不錯,朕和她在宮外時就認識,也有過……一段姻緣,所以就將她接進宮來了。」

皇后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臣妾賀喜皇上。」

在聽到這句祝詞時,他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一般,竟無法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只能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皇后敏銳地察覺到了皇上的些許異常,於是很快地轉移了話題,「對了,皇上,那齊國昏君毒死了蘭陵王,這樣一來,我們就減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如今唯一要對付的,就是那斛律光了。」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但斛律光卻是最難對付的,想讓齊國皇帝對他產生疑心,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皇上,」皇后忽然挽起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或許,臣妾只需要四句話,就能置他於死地。」

「什麼?」他的臉上略有動容,雖然剛才發生的一切令他的情緒降到了冰點,但皇后此時的話又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皇后只笑不語,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宇文邕接過一看,只見上面果真只有四句話:「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

「百升即一斛,正影射斛律光的斛,明月是他的字,這兩句話暗示了斛律光有心投靠我大周。而高山則暗指齊國皇帝,槲木暗指斛律光,這兩句話則是暗示斛律光有謀反之心,想自己做皇帝。皇上,由蘭陵王之死可以看出,齊國的這個昏君是個多疑之人,而斛律光和眾多佞臣也十分不和。如果將寫有這些歌謠的傳單,散發到鄴城,那些佞臣必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定會好好利用,傳得滿城風雨,那麼到時那昏君想不對斛律光起疑心也難。」皇后一口氣說完了這許多,卻是面不改色。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中掠過了一絲驚訝和讚賞,沉聲道:「就按阿雲你說的去做。」

在這一刻,他又恢複為那個精明強悍的一貫的他。

天空中飄著毛毛細雨。春寒料峭,百花叢生,絲絲縞白的霧氣遊走在潮濕的空氣中。那沙沙作響的枝葉嘶啞而無力,為靜謐的氣氛平添了一分落寞。初春的桃花飛漫在天際,卷融著一陣又一陣清淡的飄香,夾帶著雨絲飄進房間里。

長恭倚在窗邊,望著窗外飛舞的桃花,輕輕將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心裡泛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辛酸中帶著甜蜜,悲傷帶著焦慮。一晃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為了這個小生命的安全,她不得不暫時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如今的她,就像是一隻被囚禁在籠子里的小鳥,根本飛不出去。

唯一讓她感到些許安心的,就是這段日子宇文邕似乎忙於政事,所以來她這裡的次數少了些,並且也再沒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舉動。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恆伽的身影,他一定真的以為自己死了吧?一定很傷心吧……不過,那樣聰明的他,或許,或許會察覺到什麼端倪也說不定……想到這裡,她的心裡又萌發了一絲小小的希望。

一隻小麻雀撲騰著翅膀飛到了窗台上,歪著小鬧袋尋覓食物。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這隻小麻雀,生怕發出聲音將它驚飛了。

由於太過認真,以至於身後的人何時到來,對她低低說了句什麼,她都全然不知。

直到身後的人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驀地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將身子一縮,避過了他的手。宇文邕沒有生氣,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看麻雀也能看得這麼出神?」

她其實並不像搭理他,但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還是輕聲應了一句。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他忽然迅速出手捉住了那隻小麻雀,遞到她的面前,「給你。」

她驚訝地看著他,「我不要,你把它放了吧。」

他的嘴角輕輕一揚,隨手放了麻雀,「剛才看你看得那麼認真,還以為你想要呢。」

她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什麼事?」他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小時候,有一次我用篩子網住了一隻貪吃的麻雀,我無比雀躍地將它抓起養在籠中,精心地用清水泡了小米喂它,看它在籠中掙扎哀鳴,卻終是捨不得放……它會習慣的,我這樣認為。結果,幾天後,麻雀死了,當時我還很難過地哭了一場。現在想來,自己無疑是殺死那隻麻雀的兇手,那種喜歡不過是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那樣的暫時興緻罷了。」她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述道。

宇文邕的目中眸光一暗,「你是說,我對你就像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的暫時興緻?」

她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她那微隆的腹部,心裡一陣刺痛,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摸向了那裡。還沒觸碰到半分,她就充滿戒備地護住了那裡,低聲道:「宇文邕,你說過不會傷害他的。」

「我不會傷害他。」他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我只想摸摸而已,一下就好。」說著,他那溫熱的手已經輕輕地按在了上面。

他的手很溫暖,可是她的心底卻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涼意。

「就算孩子出生以後,你也不會……加害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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