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伏擊

斛律光的軍營里。

這幾天來長恭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恆伽,瘦了也憔悴了,臉色黯淡,眼周微黑,眼中還帶著淡淡的血絲,就連那溫潤柔軟的嘴唇也顯得有些乾枯。

恆伽心疼地看著她,唇角邊卻勾起了一個促狹的笑容,「長恭,你也早些休息去吧,不然再這樣下去的話,別人以為我和你有斷袖之癖呢。」

長恭揚了揚眉,掩飾了臉上的尷尬,「我就不信有哪個敢亂嚼舌頭!」說著,她將葯碗遞到了他的面前,輕輕吹了吹,低聲道,「很快就能喝了,現在還是有點燙。」

恆迦點了點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的低低笑了起來。

「怎麼了?」長恭納悶地看了看他。

他微微抿了抿唇,「長恭,你是不是當時真的說了那句話?」

長恭的臉轟的一下就紅了起來,那時也不知為什麼會說出恆伽,別丟下我一人那麼丟臉的話,好了,現在不但成為這隻狐狸的笑柄,就連幾個關係較好的副將都笑得很是奇怪呢。難不成真把她和恆伽當斷袖了。

「最後一遍答你,沒說沒說沒說。」她惱怒的將葯碗一放,「你自己喝!」

「長恭……」他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絕不會。要不是當時你這一聲喊,我恐怕就回不來了。」

長恭輕輕咬著嘴唇,想起差點以為要失去他的那刻,只是回想而已,居然還有點微微的心疼和害怕。

「恆伽,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走那條偏僻的小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恆伽避過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不著痕迹的輕笑,「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走那條大路。宇文邕此人心機複雜,必定會以為我為了躲過追捕而改走小路,絕對不會認為我會走大路,那麼,到時他就只會派人走小路攔截。」

長恭愣在了那裡,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而來都這麼順利,原來是恆伽把敵人都引到了小路上……

「不過你不用感謝我,我們怎麼說也是——好兄弟。」他加重了好兄弟這幾個字。

她張了張嘴,「恆伽,我……」恆伽,我——沒有把你再當成好兄弟了。這句話在喉嚨里滾了幾滾,還是始終沒有說出來。

「這幾天你也照顧我了,我們就算扯平了。」他還不依不饒地說著。

「不是——」她略帶惱意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是狐狸嗎?難道經過這樣的生死與共,他還不明白她的心意嗎?

「恆伽,我,我沒有再把你當兄弟,我,我對你……」她終究是面薄,喜歡兩個字都快在喉嚨里含化了,支支吾吾又道,「其實,我對你,我對你……」

恆伽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強忍著心痛,「長恭,我不需要同情,那隻會使彼此更痛苦而已。」

長恭漲紅臉連忙搖頭,「不是……才不是同情……」

「不是同情那又是什麼呢?長恭,我不需要你可憐我。也不需要你用謊言來感謝我。」

「不是同情,我,我……恆伽,知不知道,這幾天來,我一直一直想著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

「長恭,別再繼續騙我了,我真的——不需要同情,」他的神色更加黯淡。

「不是同情!」長恭也有些懊惱起來,「不信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說完,她的臉頰上浮現出了淡薄的紅暈,微微泛紅的眼睛看著恆伽的臉頰,然後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附下身,就這麼輕輕地吻了上去。

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恆伽唇邊揚起了那抹狐狸般狡猾的笑容,腦袋裡驀的閃過一個念頭:又上當了!還沒等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頰,他已經拉住了她的衣領,往自己的方向輕輕一拉,迅速捉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輕柔的如同溫暖的羽毛,他吻的那麼細緻、那麼溫柔,那麼仔細,彷彿要探尋和了解她唇瓣上的每一條細小紋路,帶著濃濃的愛憐,不斷在她唇邊迴旋。

氣息糾纏,唇舌糾纏,髮絲糾纏。

很長很長,很長很長的吻。

吻到正午的天似乎暗了下來。

吻到這世界似乎只剩兩個人。

一瞬間,天地都無聲了。

月光如水般傾瀉,萬籟俱寂的軍營里,只有他們安靜的親吻。

夜寧靜依舊,風寒冷依舊。

日月恆常,人生如夢。

無論是多麼深刻的傷痕,只要身邊有著愛的人,也許總有治癒的一天。

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恆伽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了,而長恭的腿傷也恢複的很快。駐守在宜陽的宇文邕似乎沒有什麼動靜,而斛律光和韋孝寬則一直處於相對峙的狀態,因為雙方的實力都很強,算得上都是軍事上的絕世天才,所以在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前,誰也不願意輕舉妄動。

但如今宜陽一役的慘敗,卻迫使斛律光不得不改變了原計畫。由於周軍的大勝,韋孝寬這裡也產生了鬆懈心理,因為按照正常的思維來說,對方一定是需要時間來調節恢複的,更加不可能輕舉妄動。但斛律光當機立斷,反其道而行,下令就在此時攻打周軍,殺了韋孝寬一個措手不及!

韋孝寬一敗,宇文邕立刻派了宇文憲帶兵前來增援,誰知正好落入了長恭把守的伏擊圈。

還是一樣烏雲密布的天氣。

烏雲之下的黑色土地,血落如花。戰場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哭泣聲,悲鳴聲,骨頭被砍斷的聲響,血塊堵住喉嚨而發出的呻吟……

寫著蘭陵王高几個大字的旗幟高高飄揚,騎著戰馬指揮軍隊四處衝殺的長恭,奮力揮舞著利劍,手中的劍雖然冰涼,飛濺在臉上的鮮血卻無比熾熱,她感受著溫度異樣的落差,不去理會迎面而來敵人的數量,用手中的劍一個個結束他們的生命,利劍就好像發狂一般,不肯停下。敵人的慘叫和刀劍相撞的鈍響刺痛她的耳膜,天地之間似乎染上一層妖嬈血腥的暗紅。她那黑色的髮絲隨著血花在風中飛舞,跳躍著死神詭異華美的舞蹈。

殺戮的血味使人迷亂,滿眼所見都是地獄的厲鬼。飛散的生命就像落入掌心的雪花,瞬間消融。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場慘烈的戰鬥終於落下了帷幕。

此時的黃昏出現了迴光返照的晚睛,夕陽在雲層背後,看不見。

整個天空纖塵不染的暗暗殷紅。

整個世界一片死寂,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不到。

一眼望去,只見帥字旗折斷踏爛,戰車翻扣傾斜,死馬橫卧,鮮血汨汨……戰爭過後,只見得雙方士兵的屍體,狼籍郊野,箭穿刀插。

長恭行走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頭殼空空的痛,雙腳不是踢到這個的頭,就是踩到不知是誰的斷裂的手指。

「王爺,這些周國的俘虜們該怎麼處置?」手下的副將指著幾百個被解除了武裝的周國士兵道。

長恭望了望自己的士兵們,從大家充滿期待的眼神里,她感覺到了強烈的憎恨和殺意。宜陽城上殘忍的一幕,一直深深印在他們的腦海里。

她知道殺降不祥,卻忽然感到有必要及時打發掉他們。首先,殺了這些周兵可以鼓舞士氣,消除宜陽城下眼看自己戰友被砍頭的悲痛;其次,帶著這些周人往回走,不僅要消耗大量糧食,看管他們也浪費行軍時間。

長恭不動聲色地望了那些周國士兵一眼,心裡也不由泛起了一絲悵然。這些周人,除了軍服與齊軍有差別以外,長相和齊人不也是一樣嗎?他們也和齊軍一樣,有家鄉,有朋友,有等著他們回家的親人。

四周一片鴉雀無聲。所有的士兵和軍將都望著她,等待她發出命令。

北方嗚嗚地吹,空氣中充滿了悲傷的味道。

「殺了他們。」她輕聲而又清晰地下達命令。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異常疲倦。

疲倦的開始厭惡起這樣的生活。

風突然變得很大,很大,朦朦朧朧的幻覺,就像有無數蒼白的面孔飄浮在深青色的天空中,笑的時候流血,哭的時候流淚。

這一場仗以齊軍的完勝而告終。韋孝寬和宇文憲的潰敗,令宇文邕的計畫不得不擱置下來。再加上離開長安已久,無奈之下,他也只好暫時退兵先回長安了。

取勝的消息傳到鄴城,皇上很快就下了一道聖旨,讓他們即刻返回鄴城。

三月,乍寒還暖的天氣,迷迷濛蒙的煙雨繚繞纏綿。今年鄴城的桃花開得特別燦爛,就像是為了準備一場盛大的宴會。桃樹的枝條優雅地舒展開來,雨水滋潤後,花枝低垂,鋪滿一層粉紅的花瓣,幾分悲戚的,經不起風的撩撥,簇擁著飄落下來,飛花如雪。花枝上芳華點點,都恣情肆意地開著,傾露出流光溢彩的色澤。

事隔幾年,再次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看著熟悉的風景,聽著熟悉的方言,她忽然覺得有一種清醒的疼痛,漸漸從心底里漫上來,絞得人生生的難受。她彷彿將所有的記憶都鎖了起來,不願去回想,也不敢去回想。只怕再一細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