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錯過

時間,很平靜地流淌著,像水一樣,不停不停地從身邊溜走。轉眼間就到了秋末,火紅的楓葉被微風吹拂著緩緩起舞,在空中纏綿地一圈圈旋轉、飄落。地面覆上一層又一層如錦被般的楓葉,火紅的、深橙的、淡黃的,深淺的顏色相互交織,構成一幅溫暖的秋圖。

高湛斜倚在床榻之上,凝望著窗外那已被晚霞浸染的天空,緋炎一般的紅,如同忘川水湄盛放的曼珠沙華,飄渺虛無的彼岸花。

「陛下,您今天的氣色好了許多。」和士開進來的時候,發現高湛的唇邊竟隱約帶著一絲笑意。這令他覺得相當驚訝,因為自從蘭陵王離開之後,他就再沒有看到高湛流露出半分笑意。

高湛彎了彎唇,「朕昨天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好夢。」

「陛下,您是否夢到了……」他試探著問了半句,就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能讓高湛露出這樣神情的夢,必定是和高長恭有關。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卻湧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高湛今天的氣色的確是十分好,可是……這樣精神奕奕的太上皇,卻讓他忽然想到了四個字——迴光返照。

他的眼底一顫,無意識的搖了搖頭,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士開……」高湛忽然又開了口,「以後你也要幫我看著仁綱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要背負這麼重的責任,也難為他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有小儼,這孩子也被我寵壞了……」

「陛下,您在說些什麼……」和士開只覺得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高湛望了他一眼,「士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你我之間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就趁著今天我還能順順敞敞的說幾句,索性說個明白了。」

聽他沒有用那個朕字,和士開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陣酸澀,他收起了平時慣用的伶牙俐齒,隱藏起了最為擅長的諂媚奉承,卻是低低說了一句,「陛下,您就不想再見他一面嗎?」

高湛的眼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過,「恐怕我等不到她原諒我的那一天了。」

「陛下,為什麼不下旨急召她回來,只要您下了旨,她就不敢違抗聖命,陛下,什麼倫理,什麼綱常,在臣的眼裡都不算什麼,為什麼陛下您就不能隨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麼您就甘心放手!更何況,更何況您也懷疑她……她也許有可能是個女子吧……」他感到自己開始控制不住情緒,這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收到蘭陵王拒絕前來參加元日朝會的消息時,他也險些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高湛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士開,你怎麼……」

「陛下,您也在懷疑,不是嗎!」他的聲音驟然提早,「在您審問了那個大夫之後,我也去查探過了!」他和士開是何等聰明之人,順著這個線索順藤摸瓜,很快就對長恭的真實身份有了懷疑。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高湛的神情卻是變的異常柔和起來,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溫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熒熒而耀。

這個真相的確令他很震驚,可是卻又沒他所想像的那麼震驚,也許在長公主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就一直在懷疑著……即使是那個小玉有了身孕,他還是在懷疑著……若是在以前,他一定會欣喜若狂,然後不顧一切的的將她禁錮在身邊,絕對絕對不放手,可是現在……他覺得長恭是男是女已經不重要了……

正如他以前所說的那樣,他喜歡的是長恭,只是——長恭,與任何身份性別都無關。

就算一切重新來過,他也只是想——靜靜地聽,聽她的天真純粹里瀰漫的陽光氣息,聽她的聲音絢彩紛擁笑語里都是迷醉的流光,聽她的聲音洗凈鉛華輕嘆間滿盛沉寂的低回。默默地看,看著她露出明明擔心卻板著臉認真的表情,看著她微微側著頭甩開額前的的散發,看著她一本正經的吐出話語,看著她一臉無邪的笑得燦爛……

這麼多年來,他最為珍惜,最為想要的的不是這些嗎?

「答應我,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他一臉平靜地看著他,「連皇后也不能說。」

和士開點了點頭,「陛下,我答應您。」

突然,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淅淅瀝瀝,似乎在忠告著將會有剪不斷的纏綿,剪不斷的哀夢。他微微仰頭,一瞬間想起很多事。這些本該埋沒在記憶深處的事忽然如同滾滾熔岩熨烙在心上。

記得在大雨滂沱中,渾身濕透的她暈倒在了他的犢車前,

記得在晚宴上,她那小小的手溫暖地覆蓋在了他的手上,

記得在夜色下,她笨手笨腳的抹去他的眼淚……

記得她像個小尾巴似的,時不時就跟著孝瑜來他的府里……

記得她笑嘻嘻地吃下了自己咬過的那顆李子,

記得她緊緊抱著他說會無論他做了什麼事,都會永遠原諒他……

記得她千里迢迢,不顧生死的跑到晉陽,只是為了他……

記得那失去理智卻又永遠難以忘懷的瘋狂一吻……

記得昭陽殿前,她抱著孝琬的屍體哭得喘不過氣……

飛茫的記憶的碎片,飄逝的年華的片段,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念世界裡燦然展現……還記得那個煙雨蒙蒙的訣別之夜,空氣中悲傷的波動,還有,傷口被撕裂時的痛楚。

那些細雨飛花,都化成了記憶里的的點點滴滴……回憶如浮萍般飄浮於生命之上,隨時讓人知道夢幻有多麼美麗,現實有多麼悲哀。

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輩子。

為什麼,他和她,就在咫尺的距離里,分離。

透過朦朧的目光,彷彿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紅傘,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煙嵐,向他溫柔淺笑……卻是要離他遠去……

「長恭……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地低喚著,捏緊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彷彿連所有的知覺,所有的記憶都一起消失,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那個月色清朗的夜晚。熱鬧非凡的王府里,那個笑容滿面,神情靈動的小男孩,甜甜地叫著,「九哥哥……」

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最初傾心的那個永遠佔據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溫暖而美好,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不會因為年華的蹉跎而遺忘。

也許那一刻,就是——所謂宿命的開始。

前塵往事和著多年的愛憐,都溶化成了一個旋生即滅的泡沫。

清澈的眼淚划過臉頰,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生命附骨的孤獨隱沒在漫長的黑夜,無人能讀懂他深藏的心思……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甘心放手?

若是——他還有未來可言,又怎麼會甘心放手?

病痛的身體和殘存的生命無法給她再多的守護,冰冷的嘴唇和僵硬的手指無法給她絲毫的溫暖,他許不起她一個起碼的明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一些東西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適當的時間和適當的季節,適時地欣賞。美麗的東西,可以懷念,但不能執著;美好的東西,應當讓它在記憶里駐留在最美的時刻。

透明渾圓的雨滴如水晶劃破夜幕,紛紛落落,那打著紅傘的伊人早已隨流年一去不返。

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轉眉,是誰錯過了誰?

似水流年,什麼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的。

他安靜的閉上了雙眼,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溫柔而憐惜。

看著那個香袋從他的手中赫然滑落,和士開全身頓時松垮下來,整個人,也隨之無力的滑落,雙膝著地,全身抽動著,雙手扶在他的身前,默默無言。

天統四年十一月辛未,太上皇帝高湛崩於鄴宮昭陽殿,謚曰武成皇帝。

此時,千里之外的草原,夜色還是一如既往既往的澄靜。

在熊熊篝火下,恆伽正熟練地操作鐵扦烤著噴香的獵物,夜風夾雜著肉香,引得人直流口水。恆伽估計火候已經差不多,右手往回一遞,果不其然,羊肉脆黃的色澤,讓人胃口大開,他順手將肉串分成兩份,將一份給了小鐵,一份給了已經等到眼冒綠光的長恭。

長恭忙不迭的咬了一大口,連聲稱讚,「狐狸你烤肉的本領還真是無人能及!」說著,還不忘對小鐵眨了眨眼,「對吧對吧,小鐵?」

小鐵也只顧著吃,根本沒有功夫搭理她。

「不過,這也是狐狸唯一的優點了。」長恭還不忘又調侃了一句。

恆伽倒也不惱,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哪有長恭那麼多的優點。」

長恭立刻向他投去了警惕的目光,每次他這樣誇她時,往往都是損人的前奏,果不其然,他又笑咪咪地繼續了下去,「尤其是能吃能睡這個兩個優點,別人想學都難學到呢。」

長恭輕輕哼了一聲,自知在口頭上很難佔得他的上風,於是也就乖乖地收聲吃肉。

草原那特有的自由的風捲起一陣陣草葉的清香,清涼的感覺似那潺潺流水,搖動了她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