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謊言

夜未艾。垂暮的光景被墨空替代,緇夜降下預示著又一個辰輝即將結束。昭陽殿內奄忽欲熄的燈火如幄幕般落下,只有幾隻菱色的冥蛾纏繞在忽明忽暗的燈火旁,徘徊著……觸碰及燈火時,化灰。如同生命划過浮塵,一樣脆弱。高湛靜靜地看著撲火的飛蛾,茶色的眼眸中什麼情緒也沒有。恍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

門口忽然有一人進來,低聲道,「皇上,臣已經嚴刑拷問了那兩個侍衛,他們只說是失手打死了河間王,並無其他原因。」

「失手?」高湛的眼神寒冷似冰,「杖責是打哪個部位,他們會不知道?怎麼會將河間王的髀骨生生打斷?」

和士開忙回道,「皇上,這兩人確實是這兩天才入宮的新侍衛,可能是急於想在皇上面前表現才一時失手……」

「明早將這兩人車裂處死。」高湛的語氣決絕狠厲,停頓了幾秒,他又問道,「長恭——現在怎麼樣了?」

「聽說王爺他這兩天一直昏迷不醒,不過有尚書令的照顧,應該會很快好起來吧。」和士開遲疑著回答道。

「尚書令?」

「尚書令說現在高府亂作一團,王爺還是留在他的府上更加合適一些。」

高湛忽然站起身,慢慢走到了窗前,他那靈動俊逸的身影在月色的映襯下愈發顯得清冷而孤絕,和士開雖然在這個角度看不見他的臉,卻可以感受到,那來自他身上的一種隱藏的氣息,那是種壓倒所有人的氣勢,讓人不由得噤若寒蟬,卻也同時瀰漫著一種迷惑的恍惚和傷感。

一聲幽幽的嘆息隨風而來,伴隨著喃喃的聲音鑽進了和士開的耳內,「長恭她——不會原諒朕了。」

和士開低下了頭,心裡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泛上心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破天荒的保持了沉默。

時間緩緩流逝,凝固的氣氛中有令人窒息的悲哀。

也不知過了多久,和士開才低聲說了一句,「皇上,王爺他一定會原諒您的,這不是您的錯。」

「她最重視的親人是因我而死,她還怎麼可能再原諒我!」高湛忽然之間變得狂躁起來,只覺得胸口傳來陣陣痛楚,從喉間湧上來一股腥甜的味道,又被他生生壓了回去。

「皇上,可是在蘭陵王心中,他最重視的親人——是陛下您啊。」

高湛忽然轉過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那俊美無瑕的臉竟有些扭曲,「和士開,你不要總是擺出一副能看透人心的樣子。最希望高孝琬消失的人,不是你嗎?」

和士開靜靜看著他,「皇上,您是在懷疑臣嗎?」

高湛那寶石般的瞳孔攸的射出一道寒澈的眸芒,他犀利的眼風迅速掃向和士開靜謐的臉孔,似乎在搜尋著什麼,然後,一字一句道,「和士開,若是讓朕知道和你有關,你該知道朕會怎麼做。」

和士開心裡微微一驚,臉上還是保持著平靜,「皇上若要臣死,臣死而無怨。」

高湛又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擺了擺手道,「你先下去吧,朕也累了。」

和士開忙退了出去,本來想去趟皇后的寢宮,卻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很累,於是徑直出了宮,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月亮泛著青白色的光,映照一片天地……轆轆車轍,碾碎一路濕潤的月光。

和士開坐在顛簸的犢車內,凝望著外面的月色,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本來順利的除掉了高孝琬他該高興才對,尤其是還正好讓高長恭撞上了這慘烈的一幕,正如皇上所說的,高長恭是不會原諒皇上了。可不知為什麼,看到皇上那樣悲傷而扭曲的神色,他的心裡竟然無端端生出了一份同情和悵然。

「吱嘎——」車轍聲忽然停了下來,駕車的侍從顫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和,和大人……有……有人攔在車前……」

和士開掀起了帘子,只見不遠處正靜靜站著一位少年,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張臉明明美到極致,卻猶如暗夜修羅一般散發著煞人的殺氣,彷彿走到地獄盡頭的白蓮,凄美絕艷地開放,帶著阿修羅的仇恨之火。

「和大人,是,是蘭陵王!」隨行在犢車旁的侍從嚇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少年揚起了手中那寒光閃閃的劍,嘶啞的聲音在夜色里聽起來格外讓人心驚,「我只要取和士開的狗命,其他沒有干係的人馬上給我滾,不然我一個不留!」

她的話音剛落,一大半侍從已經跑得沒了影,只剩下幾個沒有走,強壯起膽子抽出了劍,想要做些抵抗。

和士開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不是沒有猜到高長恭會來找他,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人,果然是經受了挫折就會成長,就會變得更加堅強。現在的高長恭,和高孝瑜去世時的長恭,已經有所不同了。就在他走神的一剎那,已經聽到了外面傳來了幾聲慘叫,接著就是兵器掉落的聲音。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抵擋的住蘭陵王?

幸好他已經有了先招,這次也只能賭一回了。

他的思緒剛一轉,只聽啪的一聲,那犢車竟然被高長恭的劍生生劈了開來,他的面前銀光一閃,一把還滴著血的長劍已經抵在了他的左胸。

「和士開,為何要害我三哥?」她的雙目充血,面色猙獰,殷紅的血象晶瑩的花瓣,斑斑點點冷凝在她慘白得透明的臉上,相映出一種不忍逼視的凄艷。

「王爺,就算我說沒有,你也不會相信吧。」和士開眯起了眼睛,「你不是已經決定要殺了我嗎?」

「和士開,我大哥三哥都被你所害,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長恭森森然的冷笑了一下,「不過,這樣的死法還便宜你了!」

「等一下!」和士開低喊了一聲,「王爺,若是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她唇邊的笑意更加森寒,「我是後悔!我後悔為什麼不早些殺了你!」

「王爺,你也不想河間王絕後吧!」和士開大聲道。

長恭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河間王的兒子高正禮,被我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王爺,若是你殺了我,恐怕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胡說八道,正禮怎麼會在你這裡!」長恭死死盯著他,臉上隱隱有狂亂的神色,這兩天她一直沒有回府,也完全不知道府里發生了些什麼。

「這樣東西你總認識吧!」和士開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在看清這樣東西是小正禮從不離身的護身符時,她只感覺臉部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間都已僵化成石,眼眸霎那間橫生波瀾,似乎裝載著滿滿的痛楚,微微顫搐的嘴角抿了抿道,「你要是敢傷害他,我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和士開搖了搖頭,「王爺,我毫無傷害他們之心,只是在下知道王爺必定會誤會我,所以為了在下的小命,也只好出此下招了。只要王爺你答應不殺我,明天早上你就會見到他平安回去。」

茫茫的,長恭感到喉舌有些甜腥,抬手輕拭,竟然是嘴角不知不覺中已被她咬破,但是,這唇瓣上的傷口,抵不上她心中那撕裂般疼痛的萬分之一!明明眼前這個人八成就是害死哥哥們的兇手,可她偏偏什麼也做不了……正禮,是三哥的血脈。也是高家僅剩的血脈……絕對,絕對不能有事……

她垂下眼睫,深幽的眼瞳中隱隱有眸芒流走,攸的,她緩緩開口,「好,我不殺你。」

「王爺,可是在下還是害怕,萬一明天我把高正禮送還,王爺一轉身又殺了我,那可怎麼辦?」和士開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高長恭說話算話,絕不會食言。」長恭冷聲道。

「如果王爺能發個毒誓,在下就不那麼害怕了。」

長恭驀的抬起眼,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我高長恭對天發誓,如果和士開你明天將高正禮平安送回,我就饒了你一命。若違此誓,就讓本王死於非命。」話音剛落,她已經手起劍落,只聽和士開一聲慘叫,一截鮮血淋淋的手指就這麼飛了出去!

「和士開,要是你敢耍花樣,我就把你這樣切成一塊一塊!」長恭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夜色正濃,時值深宵將黎明。

長恭趕到高府門口的時候,只見府里一片黑暗,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回來了。那天在她暈倒之後,就被恆伽帶到了斛律府,然後暈暈乎乎發了幾天燒,直到今天才稍微好轉了一些。剛恢複了神智她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去殺了和士開,可沒想到……不過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撕心裂肺的痛哭了一場,之後就她就再也沒有流淚。彷彿所有的淚水就已經在那天流幹了……

就在她輕扣大門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她回過頭去,只見斛律恆伽如風一般縱馬而至,在她面前穩穩地停了下來。他稍稍動了動身,只一瞬,似乎就從那緊迫逼人的強勢壓迫感,轉換成了靜漠淡然。隨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臉頰邊的血跡上,低聲道,「你殺了和士開?」

長恭側過了頭,沉聲道,「我沒殺他。」雖然這幾天一直迷迷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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