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PASSION

不算太久以前,格雷斯曾上渥太華峽谷去尋找特拉弗斯家的避暑別墅。她已有多年未上這個地區來了,這裡的變化自然很大。七號公路如今都已繞開市鎮,而在以前是直穿而過的。而在她記憶中以前繞彎子的地方,現在反而是筆直的了。加拿大地盾的這個部分有許多小湖泊,一般的地圖上都不標出來,因為根本排不下。即使在她弄清了或是自以為弄清了小塞博湖的方位時,從鄉村土路又有許多條道路可以通向它,接下去,當她選上了其中的一條時,與它相交的又有那麼多條鋪有路面的街道,那些街名她連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其實,四十多年前她在這兒時,連街名都還沒起呢。那會兒路邊也還沒有人行道,只有一條土路通往湖邊,此外就是環湖有一條曲里拐彎、很不規整的路。

現在出現了一個村子。或者說一片郊區——這樣稱呼也許更加恰當一些,因為她沒見到有什麼郵局或是最不起眼的便利店。這片小區占著湖邊四五條街那麼深的地方,小小的房屋緊挨著,占著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有些無疑是夏季避暑住的,因為窗戶上已經釘上了木板,每逢冬季總免不了要這樣做的。不過仍然有許多房子顯示出長年有人居住的種種跡象——跡象很多,從充塞在院子里的塑料健身器械和戶外烤架,以及訓練用的自行車、摩托車和野餐用的木桌上都可以看出來,有些人在這仍然算是暖和的九月里坐在桌邊吃午飯、喝啤酒。另外也會有人——那就很難見到他們的人影了,是學生或是獨身的老嬉皮士——他們會把旗子或是錫紙片掛起來充當窗帘。這些都是造價便宜的小房子,總體上還算結實,有些裝了防寒設備,有的卻沒有。

格雷斯本來會決定掉轉車頭往回走的,倘若她沒看見那座八角形房子的話——它的屋頂周圍都飾有回紋格子鐵飾,每隔一面牆就有一扇門。那是伍茲家的別墅。她一直記得它是有八扇門的,可是現在看來只有四扇。她從未進去過,不知那裡面是怎樣隔成小間的,或者究竟有沒有隔開。她也不認為特拉弗斯家的任何人曾經進去過。早年間,這座房子四周都是圍著高大的樹籬的,還有閃光的白楊樹,只要湖岸刮過一陣風它們就會颯颯作響。伍茲先生和伍茲太太已經上年紀了——就跟格雷斯現在一樣——好像從來也沒有朋友或是孩子來探望過他們。他們這所饒有古風、設計奇特的房子現在也顯得荒蕪且不協調了。鄰居們把擱置不用的破東西和他們一時拆散有待重新安裝的車子、他們的玩具和待洗的東西,都堆在了這座房子的四周。

當她在沿著路開下去大約四分之一英里處找到特拉弗斯家時,她發現那兒的情況也是一樣。現在大道經過這裡後還能通向別處,不像以前就終止在房子的前面,而周圍的房子距離它四面環繞的寬寬的游廊也只是咫尺之遙了。

那是格雷斯所看到的第一幢建成這個樣子的房子——只有一層,主要的屋頂朝四邊一直延伸到游廊的邊緣,當中並沒有間斷之處。後來她在澳大利亞也見到許多房子是跟這一樣的。這種風格會讓你想到炎炎夏日。

過去,你總是能從游廊上跑下來,穿過多塵土的車道末端,再穿過一片長有雜草和野草莓的沙地——那也是特拉弗斯家的產業,然後就跳入——不,事實上是跳著走進湖中。現在你都幾乎看不到湖了,因為多出來了一幢結結實實的大房子,是這一帶那種為數不多的正規的郊區別墅,還附有能放兩輛車的車庫呢——沿著這條路一路開來,時不時能見到一幢這樣的房子。

格雷斯之所以要從事這次遠征,想達到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也許最最壞的結果就是,她確實找到了她打算要找的東西。能遮風擋雨的屋頂,百葉窗,房前的湖泊,房後高高聳立的楓樹、雪松和乳香木。舊貌保存良好,原封不動,但那樣的景貌卻絲毫也不能說明她自己的經歷。而找到了一些如此衰敗,雖仍留存卻早已不合時宜的東西——就像特拉弗斯的房子如今的情況那樣,加了幾個屋頂窗,抹了怪刺眼的藍漆——從長遠來說,說不定對自己的傷害倒會稍少一些呢。

要是發現這箇舊宅完全不在了,那又會如何呢?你會大驚小怪。要是有人走過來聽你說什麼,你會哀嘆它的消失。不過那樣便會讓你感到輕鬆?陳舊的迷惘與自責莫非就會消亡?

特拉弗斯先生蓋起這座房子——當然,是他讓別人幫他蓋的,是作為結婚禮物,好讓特拉弗斯太太得到一個驚喜的。格雷斯初次見到這座房屋時,它大約已有三十年歷史了。特拉弗斯太太的兒女年齡間隔很大——格蕾琴大約二十八九歲,已經結婚有了孩子,莫里二十一,正要上大學的最後一年。還有尼爾,三十五六吧。不過尼爾不姓特拉弗斯。他的名字是尼爾·博羅。特拉弗斯太太以前結過一次婚,那男的後來死了。她在一所培養秘書的學校里教商業英語,憑此掙錢維持生活、養育孩子。特拉弗斯先生在提到她遇到他之前的那段生活時,總把它說得幾乎像是在服勞役犯的苦刑,縱使自己此後欣然為她提供一輩子的舒適生活,那都是難以補償的。

特拉弗斯太太自己卻從未這樣說過。她曾經跟尼爾住在彭布羅克鎮一座大房子隔出來的一套房間里,離鐵路很近,她在餐桌上講的許多故事都是跟那裡的生活有關的,像別的房客的事啦,以及那位法裔加拿大房東的事——她學他那口刺耳的法語和亂七八糟的英語。真應該給那些故事起上標題的,就像格雷斯念過的瑟伯 所寫的那些故事一樣——

她是在十年級教室後牆根架子上置放的《美國幽默文選》里偶然讀到的。(在書架上一併擺放著的還有《最後的男爵》和《桅前兩年》。)

《克羅馬蒂老太太爬上屋頂的那一夜》、《郵差是怎樣向弗勞爾小姐求愛的》,還有《吃沙丁魚的那條狗》。這些就是瑟伯書里的幾個篇名。

特拉弗斯先生從來不講故事,他吃飯時連話都很少說,不過如果他恰好看到你在注視——比方說——用石塊砌起來的壁爐,他就會說,「你對岩石也感興趣?」並且告訴你每一塊石頭的出處,以及他又是怎樣費盡周折尋覓到那塊特殊的粉紅色花崗石的——因為特拉弗斯太太有一回瞥向一個路邊斷岩,看到了類似的一塊石頭,曾經驚嘆不已。他也會向你炫耀一些他自己設計的其實並無特別了不起的裝置——廚房裡能往外旋轉的角櫃啦,窗檯底下的儲物空間啦。他個子高高的,背有些駝,嗓音柔和,稀稀拉拉的幾根頭髮油光光地貼在腦殼上。他連下水時都要穿上浴鞋。他穿著平常的衣服時不顯得胖,可是穿著游泳褲時,那上面就顯出了白生生往下重疊的肉褶子。

那年夏天,格雷斯在小塞博湖北邊伯萊瀑布旁邊的一家旅館裡找了個活兒。初夏時,特拉弗斯一家到這兒來用過餐。她沒有注意到他們——那張桌子不歸她管,那天晚上客人又特別多。她在鋪設乾淨餐具準備接待下一撥客人時感覺到有人想和她說話。那是莫里。他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有空的時候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格雷斯在擺銀餐具,幾乎連眼皮都沒抬。她說:「被人激將來的吧?」因為他的聲音既高又緊張,站在那裡直僵僵的,好像來得挺勉強似的。這兒的姑娘都知道,有時一夥從度假村來的年輕人會互相激將,看誰有本事把一位女招待約出去。這倒不完全是鬧著玩的——如果邀請被接受,他們真的會到場,只不過有時候僅僅是帶你上公園走走,而不是請你去看電影,連咖啡都不請你喝一杯。因此接受邀請的女孩會覺得挺沒面子,彷彿真的到了窮途末路那一步似的。

「什麼?」他顯然受到了傷害,這時格雷斯停下手裡的活兒,抬眼看他。她似乎在一瞬間就把莫里整個人都看了個透,這個真正的莫里。膽怯卻很熱誠,天真但是很有決心。

「好吧。」她快快地說道。她的意思可能是說,好吧,別生氣,我知道這不是激將,我知道你不會那樣乾的。也可以理解為,好吧,我答應一起出去就是了。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哪一種意思。可是他把話理解成同意了,當下便安排起來——連聲音都沒有壓低,也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用餐者朝他投來的目光——說是第二天下班以後就來接她。

他真的帶她去看電影了。他們看的片子是《新娘的父親》。格雷斯一點也不喜歡這部影片。她討厭裡面的那些像伊麗莎白·泰勒的女孩子,她討厭被寵壞的富家小姐,她們什麼負擔都沒有,只會撒嬌發嗲、索錢要物。莫里說那不過是一出逗趣的喜劇罷了,但她說問題不在這裡。她也分析不清楚問題關鍵到底在什麼地方。換了別人都會認為,那是因為她當女招待,窮得上不起大學,如果她結婚也想擺這樣的排場,那真得節衣縮食省上好多年,自己來負擔這筆費用才行。(莫里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對於她能這樣想卻沒一點看不起的意思,相反倒幾乎是懷著敬意呢。)

她無法解釋,自己也不太明白,她所感覺到的並不完全是妒忌,而是一種憤怒。並非因為她不能那樣散漫地花錢購物,那樣穿衣打扮。而是因為人們都認為女孩子就應該這樣。那就是男人——一般人,所有的人——認為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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