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咬耳朵的痴女人

美根子為了島木的事去美寶堂找敬子,結果被羞辱一番,罵出店門,她心裡總堵著一口怨氣,不肯善罷甘休。敬子還算說得過去,那個朝子不僅冷嘲熱諷,更受不了她的惡語中傷、刻毒辱罵。她每每想起就滿面羞愧,恨得咬牙切齒。

美根子明知此門難登,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她是萬般無奈才去的。為了把島木拉回來,她已經山窮水盡無能為力,才忍羞含辱,厚著臉皮去求救。沒想到自己的心情絲毫不被理解,卻遭受奚落讒謗,連島木也被咬了一口。

朝子一口咬定美根子是島木的「情婦」,她的聲音滿含輕蔑鄙夷,惡狠狠地說,島木已經不是敬子的家裡人了,「他跟情婦私奔,沒奔成;他想自殺,沒死成,所以現在也活不成,不死不活的」。她把美根子登門求援歪曲為島木「叫什麼情婦破爛貨回來探聽風聲」,所以太卑鄙了。「既然當情婦就要有個情婦的樣子,我們家沒工夫管這些閑事」,甚至還咒罵島木是偷走敬子人生的盜賊。

美根子在出版社島木身邊的時候就暗自思忖,「自己比總經理的家裡人更理解和體貼他」。她覺得像島木這樣不會排擠別人、只會受人欺負,卻忍氣吞聲、見人溫和微笑的厚道人,即使在家裡發點脾氣,但給他安慰寬心難道不該是妻子和女兒的責任嗎?「我要是總經理的夫人或女兒,絕對不會把他逼到那種境地。」

美根子一心痴愛島木,但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他的「情婦」。既沒有自認為「情婦」的自負的把握,也沒有這種幸福的事實。

島木私拿公司的錢,也是為了裝訂廠谷村的奠儀,「那又有什麼過錯?公司本身就是總經理的……」

那一天,島木的神經極度疲憊,也許他已經不是常人。可能是心血來潮,也可能是留作紀念,他給美根子買了貴重的飾針。美根子怕島木尋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躲在他家附近,白天陪他逛淺草,一直到晚上乘船游大川,寸步不離。

美根子被別人唾罵為「情婦」,自己在心間也反覆琢磨「情婦」這個詞,回想起那個夜晚的情景,不免悔恨痛苦。

獨自想起來臉上發燒的只有這件事:那天夜裡,美根子咬了島木的耳朵。

兩個人臉對臉地躺著,島木的胳膊溫柔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正要一把把她摟過來,忽然那隻胳膊變得有氣無力,他轉身平躺著,說一聲:「睡吧,晚安。」

島木的耳朵近在眼前,美根子忽然一口咬住了。

「哎喲!」

美根子也被自己的一時衝動嚇了一跳,趕緊鬆開牙齒,但依然含著耳朵哽咽抽泣。她渴望用自己女人的身體讓俊三積鬱心中的苦悶統統發泄出來。自己的綽號是「貓咪」,也許臉蛋長得跟濕漉漉的貓臉一樣,但皮膚潔白細膩,而且從俊三的年齡來說,自己是個年輕的女人。

但是美根子沒有意識到,在這獻身的願望里也存在著發泄的慾望——發泄她在谷村裝訂廠工作,還一無所知時,被流氓工人欺負後一直壓抑著的情緒。

俊三對哭臉抹淚的美根子似乎束手無策:「你聽,有人唱新內流 的小調。咱們關燈聽吧。」說著,拉上了枕旁的燈繩。

「小調是從上游下來的小船上傳來的。是都太夫藝人的歌唱吧?來了兩班,一班是都太夫藝人,一班是波太夫藝人,船上掛著五盞紅燈籠,一邊是圓的,另一邊是長的。」

俊三在黑暗中擦了擦濕潤的耳朵。

唱新內流小調的藝人好像把小船停在河下游的岸邊,開始道白。

美根子收起淚水,默默地聽著哀婉悱惻的曲調。風暴已經從她的心中過去。

「唱得真好。」美根子說。

「都太夫藝人這一邊是一對夫婦。」

美根子側耳傾聽。

「要是能和總經理兩個人這樣在船上飄泊不定地過日子該多好。」

「你以為那是鬧著玩呀?在這麼寬的河面上聲音如此響亮,那功夫可深了。」

枕頭下面輕波蕩漾。

「只有夏天才在船上唱新內流小調。以前我常和谷村來聽。」接著,他自言自語,「谷村死了,兩國的焰火照樣放。」

「總經理。」美根子搖晃著叫他,「剛才您在汽艇上說,谷村要多活一個星期,就能趕得上今年的河上焰火。」

「是啊,今天要是死了,明天發生什麼事,就看不見了。」

「您是說只要活著,就什麼都能看得見吧?」

「只是要活得下去……」

「不像我這號人,年輕漂亮的姑娘您可以隨便挑。」

「你想的是這事兒呀?我們現在這樣,也怪不得你會這麼想,對不起你。其實,我有了你已經心滿意足。你應該充滿自信。只是事到如今,我不想傷害你。」

「我已經傷痕纍纍。您說事到如今,如今又怎麼樣?」

「嗯,我想拋棄人世的一切。」

「我拋棄人世的一切也毫不在乎。如果總經理能過得像個人樣,我今天去死、明天去死都在所不辭……」

「不,不。你怎麼能……」

「開燈好嗎?時間還早,睡不著,想多聊一會兒。黑乎乎的,就想起剛才黑暗的大海。」汽艇進入黑暗的大海時,美根子怕得要命,其實不過是東京灣的入海口,但她覺得彷彿是一起去黑夜的大海情死。

後來,美根子四處尋找島木,經常乘水上公共汽車在東京灣繞行,那天夜晚汽艇的航線和水上公共汽車的路線基本一樣。從永代橋穿過相生橋出港口,兩旁是停泊的輪船,靠著芝浦一邊沿竹芝棧橋、濱離宮航行,再穿過勝鬨橋,從築地與佃島之間回到永代橋。

但是,美根子一見到河面寬闊、水勢瀰漫,就產生夜間奔向大海的感覺。船首翹起、乘風破浪、水花四濺飛奔的小汽艇似乎不會停下來。一團漆黑的大海上的點點燈光勾動她無比的哀傷。

「不要緊,用不著這麼使勁抓著……」

「不,總經理……」

「就是掉下去,駕駛員也會把你救上來的。兩個人跳下去,至少一個人會被救上來,所以即使情死也死不成。女的會被救上來。」

「不。」美根子更是緊貼在島木身上。

從兩國橋上岸後,美根子兩腿僵直,走路搖搖晃晃。島木扶著她,發現她的手和臉頰冰冷。

回到岸邊的家裡,因為房間很早就關上了,所以悶熱,美根子立即汗水津津。

俊三打開燈,吃了安眠藥,然後把自己劑量一半左右的安眠藥給美根子,說:「你沒有這種毛病,這些就足夠了。」

「我不要。這麼早睡覺,太可惜了。」

「也可以鎮靜神經。」

「像今天這樣,累得不吃藥就睡不著嗎?」

「累過頭反而睡不著。」

「我不睡,在一旁坐著,您放心睡吧。」

「身旁有人坐著不睡,我睡不著。你把這吃了吧。」

美根子用目光示意服從,然後提心弔膽地把安眠藥吃下。

「我真想這一覺再也醒不過來。」她靠近島木身旁。

「我現在手頭所有的安眠藥也不會致死。」

最後還是美根子先睡著,她把身上的棉被甩到一旁,轉身背對著島木沉沉睡去。

早晨,美根子睜著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等島木醒來。

俊三平時睡醒的時候總是心胸鬱悶,今天卻清爽舒暢。

「耳朵上有沒有紅紅的痕迹?」他一邊笑一邊把耳朵靠過去,「真怪,年輕的女人在自己身邊,就睡得挺香。」

「那我一直陪您睡。」

美根子想,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早晨俊三就精神爽快。但也正因為一夜相安無事、沒有同衾共寢,美根子無法繼續伴隨在俊三身旁。

當她聽到俊三投海自殺的消息時,心想自己當時要是不去顧及女人的羞恥之心和未能得到滿足的缺憾,始終伴隨在他身旁,就不會出現這種悲劇。她後悔莫及,痛不欲生,而且懷念思慕之情有增無減,刻骨銘心。

「他死了,耳朵上帶著我咬的淡淡的齒痕死了。」美根子幾乎神經錯亂。她無法把柳橋一夜的情景告訴敬子。

一想起朝子凶神惡煞的嘲罵,美根子就覺得敬子一家人似乎對俊三還活著深感遺憾。要是他們這樣把島木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管怎麼說,一定要把俊三從現在的水深火熱中拉出來,讓他的晚年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生活。

美根子每天想的就是這件事,所以對東野、對弟弟往往沒什麼好臉色。東野承受著美根子憂鬱煩惱的乖僻,照樣經常去卡巴萊酒吧間,但避而不提島木二字。

一個雨後的星期天,東野帶著一個女孩子,開車到美根子的家裡。「我和小孩去上野動物園,你也一起去,行嗎?」

「動物園?我戰後就一直沒去,有十幾年了吧。」

逛完動物園,在上野吃日式西餐。東野的女兒長得非常可愛,可一看就知道嬌生慣養大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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