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貧病路倒

這一天,敬子忙得馬不停蹄。前些日子,小山的哥哥來信說想約她談談。現在朝子根本無意回到小山身邊,敬子盡量拖延與小山的哥哥見面。再說,作為朝子的母親,也得端著點架勢。

「媽媽,你可不能丟我的臉面。」朝子說。

「孩子的事恐怕也得談吧?」

「不行!不行!太丟人。這跟他哥哥有什麼關係?現在還不知道生不生呢?就是生,也是我生。」

「生下來的話,要小山承認是他的孩子。現在不跟他哥哥把話說明白,怕到時小山翻臉不認賬。」

「你怎麼這麼說?!讓小山承認是他的孩子嗎?」

「光一個女人能有孩子嗎?」

「社會上不是有許許多多光有母親的孩子嗎?我自己也像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孩子一樣。」

「你胡說些什麼!」

「我怎麼好久沒聽你提起陣亡的父親了?」

敬子一時無言以對。女兒說的話何等刻薄尖酸啊!但她說的是真話。敬子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你要是告訴他哥哥,小山一知道,又會鬧翻天,大家不愉快,弄得連孩子也不純潔。要生,我一個人生。」

敬子驚異地感覺到,朝子開始具有母性意識,即使不做母親,這種意識也會滋潤她的心靈。

敬子沒把小山哥哥來信的事告訴她。

小山哥哥的畫室從池袋乘西武電車要坐六七站,聽說他家裡有幾個小孩,這一天,敬子提著罐裝什錦餅乾前往。她打算順路把委託修理的歐米茄坤表給顧客送去,便用石蠟紙把手錶包好放進手提包里。

從二月起,敬子的左手無名指就一直戴著透著淺綠色、周圍鑲嵌小鑽石的海藍寶石戒指。她十分喜歡這個戒指,除了接觸水的時候摘下來以外,一直戴著。

但是,敬子在國營電車線的池袋站下車往西武站走的時候,把戒指摘下來,很不經意地放進手提包里。她想,對方是一個窮畫家,又有孩子,日子過得並不富裕,自己珠光寶氣的不合適。

像敬子這樣的女性經營珠寶店,接待客人的時候,根據不同的對象,有時也要注意選擇自己手上戴什麼樣的戒指。

這一天,她穿一身暗褐色和綠色豎條紋的結城綢和服,系著綠色無紋腰帶、淺褐色帶扣,腳下一雙同樣顏色木屐帶的桐木低齒木屐,顯得樸素無華。

敬子下了車,這一片似乎是新開闢的住宅區,一打聽才知道還有一公里多路,便坐進了計程車。

小山的哥哥心裡一直盼望敬子來,對她出其不意的來訪喜出望外。

「弟弟說房子就那樣暫時不動,等朝子什麼時候氣消了就回去。她的東西也放在裡面……」小山的哥哥說話心平氣和,弄得敬子只好為女兒的任性孤行一味道歉。大概朝子沒告訴小山自己懷孕的事,他哥哥似乎一無所知。朝子有言在先不讓講,敬子也就閉口不提。

「這種事,我也不會處理,請您多多關照。」

「哪裡哪裡,應該請您多多關照才是……」敬子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談完朝子的事情,這對溫和老實的夫婦使勁挽留敬子多坐一會兒,還把畫拿出來讓她看。敬子覺得卻之不恭,便待了一陣子。

「我還要去一個人的家裡,給她送修理的手錶……」敬子這麼一說,小山的嫂子到鄰居家借電話叫來高級計程車。

敬子到了那一家,才發現修理的手錶和自己的戒指都丟了。這兩樣東西都放在與和服顏色十分搭配的青灰色皮革手提包里,手提包口用同樣的皮革帶子拴得很緊。敬子急得頭頂冒火,沒工夫考慮是丟了還是被偷了,把東西統統掏出來,倒過手提包使勁抖落,包底的口紅掉出來。

「恐怕還是不小心丟了吧……」敬子窩囊憋氣、心慌泄勁,她極力回憶這一路上的情形。自己的東西丟就丟了,可別人的東西怎麼向人家交代?敬子只能再三賠禮道歉,賠償損失。

「向車站和警察報告一下吧。」客人勸她。

歐米茄和海藍寶石戒指的報失金額是五萬日元左右。敬子在警察署把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姓名、年齡、職業寫在紙上,心想寫這麼些也不會找得著,情緒十分低沉憂鬱。她覺得是在車站坐出租汽車的時候丟在車裡了。

警察勸她:「要是丟在計程車里,最後也向四谷的陸運局報告一聲。」

敬子不再抱什麼希望,但還沒有死心,到池袋西武站站台上轉一圈,看是否丟在線路上。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敬子心情沮喪、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的時候,川村已經回家了,只有芙美子一個人在裡頭的椅子上看晚報。

一會兒,電話鈴響了。會不會有人揀到了……敬子心懷僥倖地急忙抓起電話,是清的聲音。「媽媽嗎?弓子還沒回來嗎?」

「弓子?我也剛剛回來。有什麼事?」

「噢。」

「不能告訴我嗎?」敬子逗弄他。

「這事我想跟弓子說。」清的口氣顯得鄭重其事。

「要是弓子的事,反正她對我竹筒倒豆子。什麼事?」

「不,我不能告訴你……」

「你說,為什麼絕對不能跟我說?」

「你轉告弓子,今天太晚了,明天上午十點我在都立大學前面等她。」

「我才不轉告呢。」敬子心裡覺得清非常可愛。

「那不行。一定得轉告。上午十點,都立大學前面。」

「這簡直在給我下命令。好,我知道了。清,你也該回來了吧?媽媽今天丟東西了,現在已經開始犯糊塗了。」

「丟什麼了?」

「貴金屬。」

「貴金屬?那就完了,找不回來。」

「可不是嘛。」

這時,弓子躡手躡腳地回來了。

「喂……」敬子正要告訴清,那邊掛斷了電話。

「打電話也這麼性急……清剛來電話找你,說明天上午十點在都立大學前面等你。」

弓子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敬子,粉腮一片羞紅。敬子覺得她神色不定並不是因為清的約會。

「弓子,都立大學你知道嗎?」

「不知道。」

「怎麼找那麼個鬼地方見面呢?」

弓子顯然心不在焉,另有所思。

「弓子,你上哪兒去了?」敬子問,心裡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連聲音都變了。

「姐姐叫我陪她一起看電影。」弓子並不想對敬子隱瞞,但事情只能說到這個程度。

「在哪兒看的?」

「銀座。」接著她又簡短地說了幾個字:「並木座。」

要是朝子以後對敬子和盤托出一切,敬子會怎麼想?弓子說不出跟昭男是偶然遇見。強調偶然,反而被認為是弄虛作假。

敬子的眼皮底下現出淺褐色的斑點,神色疲憊。

「哥哥說什麼事了嗎?」弓子像從昭男的餘韻中擺脫出來似的,打聽清的事情。

「不知道,什麼也不告訴我。我倒想問你呢。」敬子掃興地回答。

弓子憑直覺知道,自己出去的這三四個小時里,清就打來好幾次電話,肯定是爸爸的事。

這直覺本身也是一種震驚。哥哥一定見到爸爸了。我今天早點回來就好了。迫不及待地一次又一次來電話,是不是爸爸出什麼大事了?會不會受傷了?會不會真的自殺了?

弓子心亂如麻、坐立不安,老有一種不祥的念頭。

自己和昭男散步的時候,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弓子不敢想下去。她覺得實在對不起清。跟昭男完全是偶然見面,就在這偶然的時候,禍從天降,可見自己跟昭男的緣分是一種惡緣。她頓時心冷如冰、黯然神傷。

現在不是悔恨傷心的時候,弓子真想立刻插翅飛到清的身旁。怎麼辦?怎麼辦?她倚在陳列櫃旁,不知所措、無可奈何。

敬子對她詳詳細細地談起丟東西的來龍去脈。

「要是揀到那顆金綠石的人知道它的價值就好了,不然的話,會當作一塊一錢不值的紫色石頭。」

「不是金綠石。是媽媽一直戴的那個海藍寶石。」敬子伸出左手讓弓子看,無名指上還殘留著戒指的痕迹。

「媽媽,您一直戴在手上,幹嗎要把它摘下來?」

「你怎麼回事?耳朵根本就沒聽我說。想什麼來著?」

弓子一下子憋住了。敬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累了,上樓去吧。」弓子像逃跑似的趕緊上了二樓。

敬子在樓下朝子的房間里解開腰帶,脫下襪子,身子似乎覺得輕鬆自由一些。然而,映照在鏡子里的卻是一個衰老疲憊的女人。敬子一邊盯著自己的臉龐,一邊感嘆道:「唉,可悲啊!」

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弓子和清視為多餘的人了。

弓子上樓以後,一聲不響。這孩子想什麼呢?敬子最近覺得弓子有時候不聽話、難以捉摸。她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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