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在銀座

朝子一天中總有幾次像鬼魂附體中了邪一樣心情鬱悶消沉,盼望日子快快過去。

看日曆是朝子一個小小的然而意味深長的習慣。在家裡的時候,她往往一邊抽煙和聊天一邊瞧日曆。

朝子浮躁焦急,惶惶不可終日。她想把自己這個女人掩蔽在女演員里,但工作不是連續不斷。雖然簽了演電影的合同,自己不是明星,跟廣播劇和話劇不同,在那麼龐大的組織機構里,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完全沒有把握。如果一直推辭廣播劇和電視劇的工作,以後人家就不會再找上門來。「又不是非你不可的大角兒」,所以也不敢輕易放棄。

趁這機會學點什麼,朝子下了決心,於是上午去雅典娜法語學校學法語,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去敬子認識的一個歌手家裡學發聲法,還抽空和劇團的朋友們喝茶聊天、看有名的電影。一天到晚也顯得忙忙碌碌。不這麼安排,她就魂不附體、心神不定。

幸虧敬子的生意眼下比較紅火,朝子用不著擔心吃喝穿戴。

那一天,想不到敬子說「把孩子生下來吧,我來帶」,所以肚子大了還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避人耳目。總不能讓孩子拴住自己吧。

除了上述現實問題,還有萬一自己因分娩死亡、孩子天生殘廢或者白痴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攪得她心驚肉跳、坐卧不寧。「我要一輩子為這孩子負責。」小山從一開始就奪走了朝子的孩子。「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生,這是我的孩子。」她憋著這一口氣,非要不可。朝子想生的只是自己的孩子。現在她不願考慮周圍的事情和遙遠的未來。

朝子不想結兩次婚。所以,如果不要這個孩子,她就成了無兒無女的女人。

朝子的這種想法似乎不合乎她的性格,但這和跟小山分手後還要生小山的孩子一樣矛盾。

今天,朝子去神田的雅典娜法語學校,沒有別的約會,但她不想立刻回家,便走進一家小咖啡館。她要了一杯檸檬蘇打水,看著桌子上的含羞草,心頭不覺又開始沉悶。「要是田部大夫知道我跟小山分手以後還生孩子,一定會動員我做人流的。」朝子想找昭男商量怎麼處理。

昭男把一個年輕女病人像樹皮一樣的腹壁切開,割掉長瘤子的一段腸子,然後縫合。自始至終,他就像手術刀一樣聚精會神地調動敏銳的神經,雖然精疲力竭,卻精神興奮。

走出手術室後,一個護士告訴他:「大夫,您做手術的時候,一位姓白井的女士打來好幾次電話。」

昭男臉色一驚,像夢見意外之人而驚醒一樣。打電話來的白井女士,除了敬子沒有別人。

一個月以前,昭男見過朝子。她做過人流手術以後容易懷孕,而且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兩次三次地跑醫院做人流,他覺得朝子可憐。

昭男又從朝子身上想起敬子,心中羞愧。

「你還是生下來,做母親吧。這是懷第三個了吧?第三次做人流,就是『鬼兒』。第三個生出來,就是『神兒』。」

「鬼兒會怎麼樣?」

「其實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麼『鬼兒』。完全屬於女人的只有嬰兒。我們男人想生也生不了。」昭男想起遠在他鄉的母親。

母親的音容笑貌和敬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女人做母親,人類才永恆存在。這淺顯明白的道理就是你的責任和幸福。」

「大夫,您還是單身呢……」

「就是結了婚,男人也生不了啊。男人絕對無能為力的事必定是上天對女人的恩賜。」

從那以後,朝子一直沒來,而且要是來醫院,打電話也是自稱小山,不稱白井。

昭男猶豫不決,站著沒動。護士重複一遍:「我告訴對方現在正在做手術,她說過一會兒再打。」

「噢。」昭男點燃一支香煙,坐在電話旁邊患者候診的長椅子上。

兩個護士推著上面躺著病人的車子從他面前小心地過去。

黑色電話機的鈴聲響了。昭男迫不及待地抓起話筒。

「喂,是柿本醫院外科嗎?」

聽聲音又像又不像是敬子的。

「田部大夫現在還沒有空嗎?」對方說話裝模作樣,昭男真想笑。

「我就是田部。」

「您就是呀?我是朝子。」

昭男一下子輕鬆下來,卻也感到頹然失望。

「對不起,大夫,您能不能到銀座來一下。」

「不能馬上去。我必須觀察剛才做手術的那個病人。」

「傍晚行嗎?六點半或七點左右……」朝子採用緊追不捨的老手法。

「你來不了嗎?」

「我不喜歡醫院。」

昭男對朝子的理由幾乎忍俊不禁。「不喜歡醫院也無所謂……」

「雖然您在醫院工作,我還是喜歡不起來。」

「……」

「我想請您一邊陪我吃飯一邊談點事。」

「是不是小山又剋你了?」

「我跟他已經離了。」

「什麼?」昭男又問一遍,但朝子對他的驚愕毫不介意:「我在新橋方向的千匹屋等您。」

「可能會晚一點。」

「沒關係。我會適當地消磨時間。」

沒等昭男明確回答,朝子就掛斷電話。她居然那麼客氣地說「請您一邊陪我吃飯一邊談點事」,這讓昭男開始牽掛起來:究竟是什麼事?

無非是朝子自己的事或者是弓子的事,如果還是求他幫忙處理那個問題,恐怕她本人還得到不喜歡的醫院裡來。可如果是弓子的事,昭男就顯得理虧氣虛似的,甚至不願意見朝子。

最近,昭男的心情已經冷靜下來,還能平心靜氣地想念敬子。前些日子,他還一個人到被人議論紛紛說是「美人宅」、「薔薇邸」的敬子先前的住宅轉了一圈。

昭男和敬子分手以後,沒有跟其他任何女人接觸。似乎敬子殘留在他身上的東西使他產生一種潔癖。所以,昭男時常暴跳如雷、神經發作般地想念敬子。敬子原先的住宅、自己原先居住的樓房,不僅僅是令人牽腸掛肚的建築,而且糾纏著對敬子肉體的懷念。在這種狀態下,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對別的女人感興趣。

昭男的哥哥考慮問題過於單純,他斷定昭男在歌舞伎座吃了弓子的閉門羹後一直失戀,而且認定敬子從中作梗,對她也不像以前那樣印象好了。

於是,田部勸弟弟到國外去。自己的弟弟被比自己年齡還要大的女人灌了迷魂湯,萎靡不振,他想讓昭男脫胎換骨重新振作起來,但同時他以經過千辛萬苦終獲成功的勝者的自信,顯示對弓子並沒有完全死心。他至今還相信,只要昭男遠在天涯海角,敬子也就心灰意冷,很可能主動上門要求把弓子嫁給昭男。

田部喜歡弓子就到了這種程度。

另外,如果朝子主張把弓子嫁給昭男,也說明朝子喜歡昭男。

昭男從朝子的好意中感覺到舊傷疤疼痛的快感。

昭男做手術的那個病人還迷迷糊糊的,沒有完全從麻藥中清醒過來。動過手術後,注射了生理鹽水、青黴素、維生素等,體溫和脈搏都很正常,也沒有發現其他問題,看來可以交給值班大夫照管了。

「田部大夫,晚飯在這兒吃嗎?」

護士進來的時候,昭男已經脫下大褂,正在穿西服。

朝子給昭男打過電話後,在銀座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就覺得銀座嘈雜紛亂,讓人心煩意亂。街道兩旁嫩綠清新的樹木、燈光明燦的櫥窗都提不起她的興趣。喜歡打扮的朝子最後只好走進經常光顧的那家「茉莉花」洋裝店。

女老闆向她推薦肉色的斜紋呢,朝子說:「跟剛出生的小豬崽的顏色一樣。」接著又對老闆拿出來的絲毛混紡的藍黑條紋料子沒好氣地說,「跟海魚一樣,不喜歡。」

「哎喲,今天您心情不佳。心情不佳的時候,最合適看白色的。」女老闆把進口的灰色針織面料和平紋細白布攤開讓她看。

都是一碼三四千日元的高級料子。朝子本來只是隨便進來逛逛,可是一看見這些料子,就想做一件布料用量大的服裝痛痛快快地穿上。為了擺脫服裝設計員花言巧語的推薦,朝子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跟昭男見面時間還早,她想把弓子叫出來一起看電影。

「媽媽不在,我在店裡值班。」弓子說。

朝子聽不慣弓子的「值班」二字,氣鼓鼓地說:「有什麼了不起的。看一場電影就回去……你快來。馬上就來!三十分鐘內必須趕到。我在銀座的『茉莉花』。在『茉莉花』等你。」

朝子不容分說,掛斷電話。她也知道自己總是想不斷地忘掉些什麼,所以心情煩躁。

朝子又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手摸著攤在面前桌子上的白色料子,不用翻看時裝樣本,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適合這塊料子的服裝式樣。要是設計成簡單的緊身半袖、寬領口、大領子、像花朵張開的圓裙,就必須用上很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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