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藍色的雨傘

敬子喜愛春末夏初的綠肥紅瘦時節,總是食慾旺盛、體重增加。但是這一陣子覺得特別容易疲勞,連弓子偶爾趁店裡空閑時候叫她一起去看電影也懶得出門。

春雨連綿,顧客也不來取修理的鐘錶、訂購的戒指。川村閑得無聊,整天小聲開著收音機。

「川村,你聽不厭嗎?」弓子說。

「收音機是我的學校,我聽教育廣播節目。我不像你,沒上過學。」

「哎喲,我也就讀過高中,你才懂得多呢。」

「你要是想上大學,今年一年,好好準備,考上個好大學。」敬子插話說。

敬子說的是真心話,但正在發困,聲音像打哈欠似的。

「我也跟著收音機學,就夠了。」弓子既不看川村也不看敬子,低頭麻利地忙著剛學的抽花刺繡。

敬子手捂著嘴真的打起哈欠來。「身體這樣發懶沒勁兒,恐怕還是那個的影響吧……」她想起流產。

她抬起眼,只見纖纖細雨煙霧般流淌,櫥窗玻璃外朦朧一頂藍色女式雨傘。

一個身穿閃光色外套的人正專心致志地看著櫥窗里的珠寶。

敬子瞟了一眼,覺得這個人土裡土氣,飽飽眼福而已,不指望她會進店裡來。

女人果然往店裡瞧了瞧,走過去了。

「川村,從保險柜里拿一個翡翠出來,讓我醒醒目。」

「就拿翡翠嗎?」

「對,把我喜歡的那個拿出來。」

那個翡翠有手指尖那麼大,碧綠透明、晶瑩剔透。敬子愛不釋手,捨不得加工,用紫色布包著,不擺上櫥窗,一直放在保險柜里。

翡翠是五月份的生日石,在綠葉葳蕤的時候,格外精妙美麗。那時,女性的肌膚、手腕和脖子白嫩滑膩,配上翡翠清雅澄澈的翠色,與樹木的青綠交相輝映,實在妙不可言、美不勝收。

雖然是雨天,敬子想透過外面的自然光線欣賞翡翠的澄瑩清亮。

她手捏翡翠,對著表面,還沒透見朗綠的玉色,卻發現那頂藍色的雨傘又在櫥窗外一動不動,不禁心有所動。

是剛才那個人嗎?

那個人的肩膀被雨傘遮住,往與剛才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藍色的雨傘第三次過來,但這次似乎下了決心,收起雨傘斷然推門而入。

來人笑容滿面地直視敬子。原來是弓子的母親京子。

敬子面對不速之客,驚訝地盯著對方。京子說了些什麼,她沒有聽見。她像被一根魔力的絲線牽引,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迎上前去,心裡惴惴不安。

實在不可思議。自從島木失蹤以後,敬子只要和島木先前的女人見面,就自慚形穢、惶恐不安。

「啊,請到這邊來……」

「是。本來不想打擾,直接回去,可還是……」京子把布包袱放在陳列柜上,說,「看見我了嗎?」

「啊?」

「我在店前面來回走了幾趟。」

「是呀,看見三次藍色的雨傘……」

「不是三次,是五次。」

「只看見雨傘,不知道是誰,失禮了。」

「哎喲,要知道您沒看出來,我就不該進來。現在進來了,這可怎麼辦?」京子似乎不好意思地搖晃著一邊肩膀,腦袋瓜歪過去。

她無法捉摸的神態依然如故,只是比上一次在目白相見時,肌肉鬆弛的身體有些變化,脖子和肩膀顯得結實。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完全是陌生人的目光。

敬子略一冷靜,立刻覺察出她是來探望女兒的。這兒不方便。

「弓子,弓子。」敬子從樓梯下喊弓子。

弓子下了樓,緊張地站在敬子身後。

「弓子,把你媽媽帶到樓上去。」

弓子求援般看著敬子。

「我一會兒也上去。」

京子正笨手笨腳地登上樓梯,弓子把她的外套脫下來,搭在傘架的鏡子上。

敬子重新放好翡翠,慢慢地上樓。

親母女生疏冷漠地坐著,話語不多。也沒有上茶。

京子抬頭看著敬子。「簡直認不出來了,這就是我的女兒嗎?長得這麼漂亮……哎呀,說走嘴了,對不起。應該說是夫人的女兒弓子。」

「……」

「這店鋪真不錯,什麼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真了不起。」

「哪裡哪裡。」

「您可不簡單。」京子並無諷刺的意思,說,「我也見到弓子了,該告辭了。」

「再坐一會兒吧。」

「噢。」京子肩膀一耷拉,忽然淚水簌簌流下來,「我是高興。我動不動就流淚,別擔心。」

「反正下雨天也沒客人。弓子,拿茶來。」

「不用張羅了。」京子閃動著淚濕的眼睫毛,「沒白來。」

弓子下樓沏茶的時候,京子打量著敬子說:「夫人,您比去年見的時候又年輕了。一定是您家的風水好。」

「不見得。我都差一點認不出您來了,身體好像完全復原了吧。」

「嗯,托您的福。」

「住在東京嗎?」敬子話一出口,就覺得問得多餘。

「熱海。」

「熱海?」

「我今年一月結婚了。」京子像少女一樣兩頰紅暈。

敬子聽得清清楚楚,京子說的是「結婚」,而不是「再婚」。雖然結婚和再婚只是措辭表達的問題,但京子選擇結婚這個詞體現了她的性格。

京子從綠色的紙夾里拿出一張名片,在「野原實太郎」的男人姓名旁邊用鋼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京子」兩個字。

「在油漆公司工作。」京子大概指的是自己的新丈夫,「他以前也在熱海養過病,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我照顧得不好,什麼忙也幫不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想念弓子,野原就勸我來見見。您瞧,他心很好吧?」

「是很好。」

「要是您店鋪的油漆剝落,就讓野原的公司來刷一刷,也算是表示感謝的心意。」

「不敢當。」

「別客氣。剛才我瞧了一遍,店裡又漂亮又整潔,沒有地方可刷的,有點遺憾。」

其實,鄰居失火把側牆弄髒了,被隔壁庭院的樹木遮掩著,京子似乎沒有發現。要是讓京子現在的丈夫來刷漆,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呢?

敬子真想舒心地大笑,她知道京子的日子很幸福。

倒是京子坦率地說:「夫人,托您的福,我現在過得很幸福。」

「太好了。」

「謝謝您。人的命運不可測。我看島木太可憐,就聽他一句話,成全他,跟他離了。不料反而得到幸福……不過,這樣子不是讓夫人您遭受不幸嗎?夫人,您幸福嗎?」京子沒有嘲諷挖苦,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純樸真誠地關心。

「嗨,怎麼說呢……」敬子周章失措。

「夫人您要是沒有幸福,我也吃不香睡不安。我這條命是您救活的,您叫我去死,我都在所不辭。現在生活幸福,我死得其所……」

「您說些什麼呀?!」

「我病得稀里糊塗,不知道我養病的那些錢都是夫人您給寄的……我一直以為是島木的錢,矢代和弓子都沒告訴過我。那時候我要是知道,即使不咬舌頭自殺,也滿心羞愧,病情準會一天天惡化。」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別老掛在心上。」敬子說。

「不是過去的事。正是有這些過去的事,我才能活到今天,才有今天的幸福。現在回想起來,幸虧那時候沒尋短見。沒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活下來還會遇上好年頭。夫人您大概從來不會有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其實,錢財也好、幸福也好,說不定是六十年風水來迴轉。剛才我把已經結婚,還有一個四歲女兒的事告訴了弓子,向她道歉。弓子讓我忘掉過去沒能照顧她的事情,好好照顧現在這個孩子。您瞧她說得多在理,雖然像以前戲劇里小孩的台詞,但弓子已經出落成一個大人了。」京子又撲簌淚下,「以前我錯怪了夫人,恨您奪走我的孩子,實在對不起。我跟弓子說了,讓她好好孝順您,替我們贖罪。」

敬子心想京子說的「我們」,大概包含島木。看來她並不知道島木後來的情況。即使當初被島木強迫離婚、現在也已再婚,她一旦知道島木現在的慘狀,在敬子面前還是會迴避的。

弓子端著兩隻硃紅色小盤上來,裡面放著黑羊羹和茶杯。

「這兒的……不是這兒,是在目白的家裡喝的茶味道真好,忘不了。是新茶,喝了好幾杯。是去年這個時候吧?這也是新茶嗎?」京子立刻端起茶杯。

「不是。今年新茶還沒下來。」

「其實也不是特別好的茶葉。去年凈喝醫院裡的茶,所以乍一喝別的茶,什麼都香。」

「可不是嘛。」敬子笑著回頭對弓子說:「把你的也端來。」

弓子為難地說:「我不想喝。」然後輕輕走出去。

弓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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