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為誰落淚

吃過早飯,敬子對鏡梳妝。弓子在店面幫忙,也薄施淡妝,從敬子身後對著鏡子,三兩下就化好了。

敬子化好妝,先到隔壁的「大波斯菊」做頭髮,將近十一點才回到店裡。

一會兒,顧客臨門。

耳環項鏈這些裝飾品跟珠寶和高級鐘錶不同,和雪花膏及化妝水一樣屬於女人的消耗品,外形美觀、新穎別緻又價格低廉的東西備受歡迎。

日本產的香水二百五十日元,指甲油二百五十日元,雪花膏二百五十日元,貝殼或者玻璃做的首飾也是二百五十日元。這些首飾只要給人物美價廉的感覺,女人就會心滿意足。那些擺在櫥窗里的貨真價實的珠寶、鑲嵌著寶石的白金鐘表也給店內陳列櫃里的便宜貨蒙上一層燦爛的光澤。

跟高檔貨巧妙地擺在一起,那些便宜貨就提高檔次,看不出是便宜貨。敬子以敏銳的感覺和纖細的技巧擺設得當的造型新穎的耳環和飾針十分搶手。

裁縫學校的學生、住在山手沿線的富家小姐、時裝模特兒、中年婦女絡繹不絕,人多的時候,就像弓子過後說的「跟小孩子圍著魚缸看釣金魚那樣」圍著陳列櫃擁來擠去。有的人為了突出耳環和手鐲的最佳效果,甚至連裝飾用的抽花刺繡亞麻布和格紋細布手絹都要買走。

「生意興隆啊。這個海藍寶石的金色能不能再合適一點……跟衣服的顏色配不上。」「夫人,這顆珍珠,要是同意分三個月付款,我可以買下來……」顧客這類要求非敬子接待不可,飾品這些小東西也就慢慢地交給弓子處理。

弓子天真可愛、溫文爾雅,又熱情機靈、服務周到,很受顧客的歡迎。還有的顧客一番好意地把在別的店買的小巧玲瓏的耳環送給她,讓她著實不好意思。

打烊以後,兩人都累得精疲力竭。特別是弓子,先前得過腳氣性心臟病,又逢上梅雨季節,站著接待客人,有時候覺得兩腿發酸。收音機忘記關上,但她們誰也沒在意,只是茫然相對而坐。

睡意悄悄襲上敬子心頭,苦惱與悲傷漸漸地模糊淡薄。「弓子你一打哈欠,我也跟著發困。啊、啊啊。支持不住了。」

弓子有弓子的心事,跟父母別離分開,在敬子的店裡工作,與敬子長期生活,這似乎是維繫於世間少有的一時約定或者前世因緣,但這樣滿意富足的生活跟自我感覺反而引起她不安的疑惑。

從敬子的心情來說,雖然手頭富裕,但跟親生的子女不和不睦,只能和收養的女兒一起生活,這種結局造成的難以言狀的凄涼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間。

買賣的紅火簡直是一種諷刺。

敬子實在心事重重。去年這時候,她就開始想方設法讓全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但是,這個美好的願望被俊三的離家出走摧毀殆盡。

她讀過一個女歌人寫的一首和歌,這個女歌人彎下腰在男人的腳下為他系鞋帶,歌詠道:「為君彎腰系鞋帶,司空見慣此姿態,何謂幸福哉?」現在,這種司空見慣的姿態在敬子身上已經蕩然無存。

美根子到店裡來,敬子也覺得不該對俊三見死不救,但朝子已經把話說絕。朝子那樣盛氣凌人,敬子也拿她沒辦法,唉聲嘆氣而已。可是一想到她孤獨不幸的性格,心頭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種與人見人愛的弓子不同的悲切的愛憐。

敬子沒有看朝子上一次的演出,但把報上豆腐乾大小的評論和雜誌上的劇照都剪下收藏起來。她開始關心朝子的舞台演出。既然對演戲如此入迷,心無旁騖,就造就她獲得成功。天下父母心,敬子心疼自己的女兒。

是不是小山強行阻止她演出?敬子十分擔憂。可能的話,每天都去演出場地看一看。小山那樣窮追緊逼朝子的行蹤,其中隱藏著危險的因素。他不僅打電話查問,還跑到店裡來查找。演出開始以後,他一定會闖到劇院後台鬧事。

但是,朝子後來沒和敬子聯繫。

公演的最後一天,敬子精心修飾打扮一番,精神煥發。穿上喜愛的深紫色的伊予染色和服,配以紅褐色無花紋織錦腰帶,體態輕盈。弓子一身淡藍色罩衫,脖子束一條紅圍巾。她們帶著準備送到後台的東西,稍稍提早出了門。

演出會場在帝國劇院附近一座大樓的六層。她們在護城河邊下了計程車,透過街道兩旁樹木茂密的嫩葉可以看見初上的華燈。

「這一帶路燈的顏色很漂亮。」敬子抬頭看著燈光。

弓子點點頭,說:「淡紫色的燈光。」

一群白天鵝在護城河邊上的石崖後面一動不動,皇宮蓊鬱繁茂的樹林上空抹著一層粉紅色。

春天暮色里,昭男如煙似霧地在敬子的心頭涌動。

「弓子,聽說田部大夫可能要去德國。」

她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提起昭男這個名字了。

「德國?不是去巴黎嗎?」

「聽朝子說的,去德國。」

「姐姐怎麼知道的?」弓子接著似若無意地說,「我的一個朋友就跟她爸爸到巴黎旅遊過。」

她們乘電梯上六樓。敬子在接待處向朝子的朋友祝賀演出。她讓弓子一個人去後台。

觀眾還稀稀落落,場內安靜。敬子花六十日元買了一本說明書,瀏覽一遍劇情簡介。

演的是讓·阿努伊的三幕話劇《野性的女人》,但不知道朝子在哪個地方出場。幾個姑娘看來是弓子的朋友,依次在敬子身旁落座。敬子一個也不認識,她這才意識到弓子幾乎不把朋友帶到家裡來。她住在敬子家裡難道還如此小心謹慎嗎?

開演鈴聲響的時候,弓子從後台來到座位上。她對朋友們只是微微點頭打個招呼,便坐在昏暗的座位上。

法國鄉村溫泉小鎮,一家小咖啡店。一個有錢的天才音樂家對在蹩腳的樂隊里吹單簧管的姑娘特蕾西一見鍾情。第一幕的情節就在深夜的咖啡店裡展開。

幕一落下,弓子對敬子低聲說:「姐姐說今天晚上回麻布,有很多話要說。」然後和朋友們一起又去後台。

儘管後台的門上貼著「無關人員嚴禁入內」的告示,但這些姑娘們喜歡到後台瞧新鮮。那兒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朝子坐在化妝鏡前,一邊染頭髮,進行面部化妝,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這些姑娘搭話。

「田部大夫來了嗎?」

「沒有。」

「怎麼回事?我還特地寫了一封信,請他務必前來觀看。」

聽朝子這麼一說,弓子覺得昭男也在這觀眾席里,不禁心神不寧。她讓身後好奇地觀看朝子化妝的朋友們出去,自己也離開後台。要是朝子當著朋友的面說「信上還寫弓子也來看劇」,那多不好意思。

弓子不動聲色地環視一遍場內,還悄悄上到二樓。幕間休息時,敬子好像也沒有站起來活動活動,弓子從樓上瞧見她潔白的脖頸。

隨著劇情的發展,敬子發現弓子暗自落淚。她怕別人看見,就用手指輕輕抹去,用手絹捂著鼻子,渾身使勁忍著。

這齣戲什麼地方讓她如此動情?敬子有點奇怪。幾乎所有的觀眾都沒有流淚。

吹單簧管的貧窮姑娘被有錢的天才音樂家求婚以後,她窮愁潦倒的父親、她小時候的朋友兜里藏著手槍都跑到她那兒去。姑娘氣急敗壞地叫喊:「只要有這樣的父親和朋友,我就不會得到幸福!」

如果是這個情節讓弓子落淚,難道是心中糾纏的俊三的影子引起身世的傷感嗎?可是換幕的時候,她和朋友們興高采烈地談論。

「下一幕姐姐就要出場。」

弓子又在敬子耳邊低聲說:「姐姐說她給田部大夫寫了信,可是還不來,姐姐覺得很遺憾。」

「是嗎?」敬子的眼睛本能地向周圍掃了一圈。

她忽然懷疑弓子剛才傷心的淚水莫非是熱戀的淚水,不敢轉頭看弓子。

舞台的幕拉開了。朝子一站在舞台上,敬子不管劇情的變化,只是凝神屏息一個勁兒盯著朝子的一舉一動。她去弓子彈鋼琴的學藝會時也是這樣,根本不管彈得好壞,只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朝子扮演一個打扮入時的年齡稍大的闊小姐。雖然不是重頭角色,卻演得輕鬆自如、恰到好處。「對於闊小姐來說,所謂勞動,不過是適當的消磨時光或者輕鬆的體育活動罷了。」朝子說完台詞下場,敬子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覺得渾身鬆弛沒勁。

女主人公特蕾西渴望充滿愛情的生活,但難以逾越貧富懸殊的障礙,受盡心靈痛苦的折磨,最後把結婚禮服留在有錢的音樂家家裡,重新回到流浪漢一樣破敗不堪的樂隊同伴中去。

這是貧窮人家的姑娘的反抗,也是她真正的人生之路。

戲演到高潮的時候,弓子的手又不斷在眼角抹淚。敬子哭不出來,心想自己這個年齡的人和弓子這樣的少女對這出法國新劇的感受多麼不一樣。

闊少爺和窮姑娘的戀愛終因門第不同而破裂的悲劇故事已經古老陳舊;一旦貧女嫁為貴人妻,那些不明事理的父母兄弟、三親六戚都蒼蠅般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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