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枕上紅唇

敬子整整躺了兩三天,周圍的人比她本人還擔心受怕。

「夫人,還是請大夫看一看吧。」川村固執地勸說,「自己診斷,萬一耽誤了可怎麼辦?」

川村關懷備至,恨不得馬上就請醫生,讓敬子惶恐不安。

「旅途疲勞,水土不服。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又吃得不合適,就壞了肚子。」敬子極力掩飾。

「是啊,你是個沒出過東京的大小姐啊。」

「可不是嘛。」

「雖說是這樣,還是請大夫看一下好得快。」

「不用。休息幾天就好了。」

川村下來對清和弓子說:「這次怎麼不讓大夫看,真怪了。」

弓子看著清。川村苦惱地皺著眉頭。「夫人一個人里里外外地忙……是不是增加一個店員……」

「媽媽生病期間,我不上學,就在店裡幫忙,以後補考也沒關係。」弓子說,「我跟媽媽商量去。」

但是,敬子讓弓子摸著她的額頭和脈搏,笑著說:「你瞧,沒有發燒,什麼事也沒有。我不是不可以起床,現在是慎重一點才躺著。畢業考試很重要,不要請假。」

於是弓子上午去學校參加畢業考。正好就業的第二次考試通知單寄來了,弓子一看,是下午考試,便自言自語說:「算了。」如果兩次考試都及格,自己又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是否就業,還不如乾脆以敬子生病為由不參加第二次考試來得痛快。

下午,弓子一邊在店裡照看,一邊複習功課。

川村說得沒錯,店裡的確很忙。並不僅僅是購買貴重的珠寶和手錶的顧客,還有像弓子這樣的高中生,在陳列櫃前挑來挑去花了近一個小時,才買走二三百日元的小飾品。在辦公樓工作的年輕女辦事員拿來飾針,要求根據西服的顏色修改。將近傍晚,一群花蝴蝶般的女人擁進店裡,嘰嘰喳喳了好長時間。

川村從一旁冷靜地觀察弓子的接待應對,滿意地點著粗脖子:夫人有了一個好幫手,弓子待人接物親切和藹,熱情明快,有一種強烈的魅力把客人吸引過來。

大家都盼望弓子畢業以後能在敬子的店裡幫忙。弓子也覺得違背大家的意願堅持在外頭就業的想法不夠穩重。

「珠寶還挺難的。怎樣識別就不容易,這價格怎麼定?」弓子問。

川村以行家的口氣說:「憑經驗。小姐,我教你。」

最後一天考試一結束,姑娘們就像解凍的河流一樣歡樂。有的人商量著下午去看電影,有的人打算午睡後去滑冰,有的人叫好朋友到自己家裡來玩。弓子跟平時幾個朋友一起往車站走去。出校門後,有一段很長的柏油路。天氣暖和得似乎櫻花都要盛開。穿著冬天的外套走路,肩膀發沉,額頭沁出密密的細汗。

「學校考試從此結束了。一下子茫然失神。」

「聽說過好幾年還會夢見考試。」

「『汗牛充棟』怎麼寫來著?」

「好像初三的漢文課里有。夠壞心眼兒的,出這樣的難題。」

「就是重得牛馱著都出汗、多得屋裡都塞得滿滿的意思,是指藏書很多。」

「管它呢,不懂就不懂。這種詞反正用不著,記著也沒用。」

沒有人不及格補考。不過,弓子的朋友們既沒人上大學也沒人決定去工作,好像都在學烹調、縫紉這些出嫁的「必修課」。

「咱們這裡面誰最先結婚?」一個姑娘問。

「我覺得肯定是弓子。」和弓子並肩走著的七里英子說。

「為什麼?」弓子驚訝地問。

「沒有為什麼。這是感覺,是靈感。再見。」英子快活地走進國營電車站。

弓子下了天橋,坐上都營電車。中午時分,車裡人很少。她迅速睃了一眼車內,倚在窗旁站著。又憋不住了。弓子開始注意上上下下的乘客、來來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形成了這種習慣,自己想改,卻總是改不了、憋不住。她的心靈或身體深處一直在尋找父親。

萬一真的碰上父親,該怎麼辦?想見面、想看見他平安無事的樣子,但又覺得不該見、見不得,這兩種心情交織糾葛在一起。

電車裡也沒有一個人像父親,於是弓子鬆了一口氣。水果店、衣料店、香煙鋪、牽著兩隻牧羊犬的女人、騎自行車的少年、小汽車……各種各樣的街景一幕接一幕從弓子的眼前流過,英子剛才說她最快結婚的話忽然像牛虻一樣在耳邊嗡嗡直響。

過幾天學校的事一結束,她就在店裡幫忙。整天在家裡那種氣氛的包圍下,總有一天會接受清的愛情。弓子想到這裡,眼前忽然浮現出昭男的面容。那是一張弓子心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的充滿溫柔情意的笑臉。

如果沒有清、沒有敬子,弓子悄然萌生的期望的幼芽也許會開花結果。回想起那時候在信角上寫《五色彩虹》「她立刻被天空吸去,如昨日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樣的詩句,弓子羞愧得無地自容。那時候,她夢見自己由於昭男的事受到父親的斥責,在無法排遣的極端思念中徘徊盤桓。而且夾在敬子和父親之間,她左右為難,心情極其沉悶,鬱鬱寡歡。

父親一天到晚板著臉,愁眉不展,隱於自我孤獨之中。問他一件點個頭就能解決的簡單事情,他也不明確回答,讓去問敬子,最後還厲聲責備別人「討厭」。父親病態一樣跟家裡人故意過不去、鬧彆扭,故意迴避大家、離群索居,而敬子一直忍氣吞聲。年幼的弓子很同情敬子的處境。父親在生母從熱海出來那一陣子情緒最糟糕。弓子曾認為父親到如今才跟母親離婚,是為了跟敬子正式結婚,但一旦懷疑這是為了自殺,她簡直無法自持。父親在家裡,覺得自己成了敬子生活的累贅,沒臉見人,愁腸憂煎,心煩意躁。可是他一到外面,似乎就不想回家。弓子深切地感到對不起敬子。

那時候,弓子還被清強加於人的愛情嚇得膽戰心驚,接著父親離家出走。弓子經常生病,大概就是心情不舒暢、胸口憋氣難受的緣故。

就在這時,與家裡人親近來往的昭男給她一種明朗親切的感覺,弓子似乎受清新鮮亮的氣氛的誘惑,自然而然地想親近他。但是,敬子的言行舉止讓弓子疑惑不解。媽媽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秘。而且,敬子抑制不住情感的言語也刺傷了弓子的心。所以在銀座街頭參加紅羽毛募捐活動時,她看見敬子和昭男一起散步,受到了刺激,一回家就病倒了。

朝子結婚那天夜晚,敬子遲遲未歸,清向弓子逼婚。弓子只覺得一個人生活才能徹底改變人生,於是下決心離家而去。後來,聽到父親還活著的消息,她悲喜交集,「父親的生對他人是一種威脅」。連親姑媽都不願對弓子提起俊三的事。姑媽也好、弓子也好,彷彿都覺得俊三的消息是自己的奇恥大辱,互相隱瞞。

弓子覺得不回到敬子的身邊,自己就無法支撐下去。回來一看,敬子對自己的愛絲毫沒有變化,但生活方式發生巨變。她逐漸明白敬子的店鋪在等著自己,也需要自己。在和新的敬子的生活中,弓子既沒見過昭男,也沒聽到昭男的事。

弓子奇怪為什麼在這個家裡現在不提「昭男」二字。後來,田部忽然寄來戲票,她在歌舞伎座見到的昭男與往日大不一樣。過後一想,更覺得蹊蹺。田部夫婦的旁邊是朝子、清、弓子挨著坐,弓子的下座是留給昭男的。昭男在序幕第一場結束時才匆忙進來,他怒氣沖沖、煩躁不安的情緒連弓子都能感覺出來。昭男好像心不在焉,別有心事,弓子也沒能安心看戲。

第二場結束,幕間休息的時候,昭男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弓子低著頭。「好,休息吧。」那一頭的田部站起來,朝子和清也站起來,弓子跟在最後走到門外走廊上。昭男等著弓子出來,問她:「你母親呢?」

昭男以前對弓子提到敬子時也叫「媽媽」,這次卻稱「你母親」。

「病了。有一點……」弓子勉強用像小孩子的口氣回答。

「在家休息嗎?」

清笑著替弓子回答:「前些日子得了流感,後來轉成皮炎,還往醫院跑。不過身體沒問題,就是不願意到這種熱鬧的場所。」

「感冒以後得的皮炎嗎?可能是別的原因引起皮炎。小孩子生病,如果發高燒,也會出疹子。」

「媽媽精神年輕,連鬧病都是小兒科的吧。」清帶著輕蔑的口氣。

弓子敏銳地看見昭男像挨了一刀一樣,表情扭曲陰沉下來。她忽然一陣心跳。清的聲調即使對昭男沒有明顯的敵意,也帶著冷漠的反抗。

開場的鈴聲一響,昭男忽然想起來似的對田部夫婦說,還約了個急診病人,然後尖銳地看了一眼弓子,疾步匆匆走了。

當然,弓子無從知道田部大夫的哥哥熱衷於把昭男和自己拉到一起,但昭男一走,她的確感覺到戲曲和劇場顯得空虛。

這是弓子離開敬子家後第一次見到昭男,想告訴他自己已經回到媽媽家裡來了,但連說這麼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回到店裡後,弓子也無法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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