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獨自旅行

敬子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東京人,從未離開大都市,偶爾心血來潮,也想去人地生疏的地方旅行,但沒想到就這樣匆匆忙忙上了夜車。

敬子的同業者向她介紹一家神戶的貿易公司——針對外國人經營婦女用品雜貨店的利馬商會,為了訂購的商品,她不得不倉促趕去神戶。

傍晚的火車。二等車連座位都沒有。

「老這麼獃獃地站著,心裡不踏實。」來送行的川村在長長的火車裡四處尋找座位,最後也無可奈何,「人太擠。」

「這麼站著,要站到什麼地方啊?」

「你問我,我哪兒知道。有人下車,就有座了。」

「你要是也能去就好了。」

「神戶算什麼?在日本呢。」

坐在敬子跟前的婦女笑起來,說:「請坐。」她把放在旁邊的手套和雜誌拿起來,讓給敬子靠窗的座位。

「行嗎?」

「本來是給同伴占的,差兩分鐘就要開車,大概不來了。要是在新橋上車,那就請您多包涵……不過,我們在熱海下車。」

川村看敬子穩妥落座,總算放了心。開車的鈴聲一響,他便下了車。

敬子望著車窗外流淌而去的銀座的燈光,已經對東京產生眷念之情。

車到橫濱時,已是夜間。身邊的婦女似乎正在瞌睡,她三十上下,穿著深藍與灰色相間的雅緻勻稱的洋裝,看似具有良好的教養。

敬子也閉上眼睛,但頭腦非常清醒,毫無睡意。眼皮後面清晰地湧現出的不是即將前往的神戶,而是平時交往的每個人的音容笑貌以及與他們的糾葛。對昭男的熱戀、與俊三的往昔,哀婉悔恨、恩怨姻緣,剪不斷,理還亂。在千絲萬縷的紛繁交錯中,弓子那青春艷麗的形象時隱時現,卻無法捕捉。

一想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猶如芒刺在背。長時間在火車裡搖來晃去……剛才她心裡就七上八下地打鼓。

還是睜開眼睛吧。身旁的婦人好像剛才也沒睡著,她點燃一支煙。敬子主動搭話:「您是住在熱海嗎?」

「嗯,是……夫人,您去哪兒?」

「神戶。」

「神戶?是住在那兒嗎?」她的聲音帶著親切。

「不,第一次去。」

「我老家在神戶,戰爭的時候全被燒毀,就搬到這邊來了。」

「我不僅第一次去神戶,出門旅行也是頭一回。您知道中山手的利馬商會嗎?」

「中山手的利馬商會?是不是在半山坡上賣高級品的店鋪?」她在回憶。

「辦完事,明天晚上就回東京,連逛街的時間都沒有。神戶一定很漂亮吧?」

「燒毀以後,我一次也沒回去過,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您說的利馬商會那一帶戰前叫『圖爾路』,是個環境氣氛最舒適的地方。」

「神戶是故鄉,人又在東京,真叫人羨慕。」

「為什麼?」

「住在東京的東京人沒有故鄉。」

「這種想法很有意思。」她微笑著,笑容里含著淡淡的憂愁。

敬子對這個白白凈凈、和藹親切的女人懷有好感,更想了解她,比如說她的丈夫呀、孩子呀的情況,但不便冒昧。敬子從手提包里取香煙時,掏出一張印有「珠寶·鐘錶·裝飾品 美寶堂」字樣的名片謙遜地遞給她。「我是幹這一行的。倘若方便,請光臨敝號。」

「謝謝您。我沒有名片,我叫津川。」婦人接過名片,一邊看一邊說,「光賣珠寶嗎?」

「不,也收購。做珠寶生意的一般都這樣。靠進口畢竟有限。」

「是的。我也想請您收購一兩件東西。」

「啊。」敬子略一猶豫,輕鬆地說,「好,還請多多關照……我也可以登門拜訪。」

「那就請多關照。」

熱海快到了。

「您的同伴還是沒來,我一路上坐下來,太感謝您了。」敬子說。

「他是醫生,可能有急診的病人。」

敬子又看一下她的臉,脫口問道:「是外科醫生嗎?」

「不是。不過……」婦人支支吾吾。

「自己有醫院吧?」

「噢,嗯……」

婦人在熱海下車以後,敬子環顧一遍車內,不少乘客已經睡著了,坐在她前面的男人也伸直雙腿輕聲打呼嚕。

敬子用手絹蓋在臉上,但神經興奮得無法入睡。怎麼一下子就問人家是不是外科醫生……她又回憶起跟昭男的往事。

那個人要是院長夫人,顯得太年輕,莫非是哪家醫院院長的小老婆?她要賣珠寶。女人實在不可思議呀。

敬子筋疲力盡,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車已到大阪。車裡暖氣開得很足,熱得腦袋瓜暈乎乎的,被神戶拂曉的涼風一吹,赤身裸體般清爽舒暢。

從站台看六甲山似乎不太遠,敬子覺得很新鮮。太陽還沒出來,看不見山地的層巒疊嶂,土地的顏色跟關東也不一樣。

這座面山的城市呈現舒緩的坡度,透著初春溫馨柔和的氣息。

敬子用旅行者茫然淡漠的目光看著上班和上學的人流在車站裡熙來攘往。

時間還早,九點左右到商會就可以。敬子身邊除了手提包,就是一個不算很大的購物袋,很輕鬆。她坐進計程車,對司機說:「打算去中山手町三條街。時間還早,你熟悉那附近的飯店吧?我想訂一間房間,可以吃早餐,住一天。當然要衛生條件好一些的,但又不能太貴。」

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敬子,似乎打量這位客人的衣裝,然後把敬子拉到靠近海邊的飯店裡。

敬子訂了一間小房間,端來的早餐意外的可口。

「給我訂一張今天晚上去東京的火車票。」她對服務員說,「來的時候太倉促,坐深夜才有的普快,時間太長。」

潔白得泛青的床單平坦地緊繃在床鋪上,浴室也很乾凈明亮。

敬子洗了個澡,抖落旅途的塵土,重新化好妝,忽然聽見汽笛的鳴叫。也可能是工廠的汽笛,但她當作港口輪船的汽笛聲,頓感旅行者的鄉愁。

她從窗戶望出去,遠處的波浪在朝陽映照下亮閃閃地蕩漾。

敬子心中躁動著大海的誘惑。

她想起那一天在東京灣輪船棧橋看見的晦暗的大海。那兒的大海沒有神戶港灣大海的明朗,但俊三一定依然感覺到了從大川走向大海的孤獨的誘惑。

她第一次倚靠在昭男身上,也是前往竹芝棧橋查詢俊三生死的那一天。

敬子一個人在窗前,面對港口感到寂寞難忍。索性去香港走私一回……她自我戲弄似的一邊嘟囔一邊走到門廳。

金絲雀在橡膠樹下清脆婉囀。桌上擺著夏威夷的安祖花。一對年輕的外國夫婦津津有味地把一大盤水果吃得精光。

敬子向服務員問明道路後,準備走著去利馬商會。

這麼早的時間,蘆屋高級住宅區的貴婦人還不會上街購物,但敬子從容溫雅的做派儼然當地的貴婦一般。

其實她心底渴望著有一個人能在身邊陪伴自己。昭男氣勢洶洶地到麻布店質問時,說過他打算出外旅行。說不定能和他邂逅街頭。儘管敬子明白他不可能在外面旅行這麼長時間,但總有隨時相遇的感覺。

敬子哀嘆自己的孤寂。作為一個女人,一輩子沒有被男人刻骨銘心地愛過,最後連一個男人也沒拴住,現在在神戶的街道上獨自彳亍。

敬子走進利馬商會,對年輕的店員自我介紹:「我是東京的白井。」

「噢,請稍候……」

店員走進裡屋後,敬子用行家的眼光瀏覽陳列櫃里的珠寶。

敬子生來就是看著珠寶長大的,耳濡目染、心領神會,現在自己有了店鋪,更是見多識廣、眼高於頂。

「啊!」敬子一看到晶瑩剔透的翡翠,心田猶如被甘泉滋潤,清新爽朗。那嫩芽般碧綠澄澈、色澤均勻的翠玉盡行洗滌旅途的惆悵,她彷彿置身於充滿希望的美麗鮮綠之中。

這紫里透紅的星彩紅寶石戴在弓子的手指上該多麼可愛。難道珠寶商母親不能送一顆這樣的寶石給自己的女兒做畢業紀念?

星彩紅寶石標價三十五萬日元。能給同行打多少折扣?敬子本想既然出來旅行,花錢就不必太在乎,看來不能隨心所欲。她只好轉念,讓川村去找一找,要沒有星彩紅寶石,墨西哥貓眼石也行。她又在外國香水、手絹以及小飾品的櫃檯轉了轉。

敬子在這個商會訂的貨主要有準備自己加工用的假寶石,已經做過各種切割的玻璃鑽、鎖鏈、飾針,以及外國的新潮項鏈、戒指等。她第一次遠地進貨,帶著不少現款,看到滿意的東西,買起來毫不猶豫,出手闊綽。

生意洽談順利完成,敬子渾身是勁,迎接明天開始的工作。

出了利馬商會,從坡道下去,敬子覺得神戶的街道富有異國情調,她在陳列著高級商品的洋貨店前看到漂亮的西式點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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