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女孩節

敬子一邊把木刻的古裝夫婦偶人擺在架子上,一邊說:「今年真暖和。記得住在目白的時候,女兒節還看雪景呢。」

川村忙著寫明信片,通知客戶新裝的電話號碼。他放下筆,抬起頭說:「今年一直沒下雪,不過這幾年都是三月以後下大雪。有了電話,我在外面跑就方便多了,夫人也可以輕鬆一點。」

「可是,你親自走一趟與只靠電話聯繫,印象大不一樣。」

「印象?我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就為這個苦頭吃多了。一聽『印象』二字……」

「效果大不一樣。」敬子改口說。

「我從當小夥計起就在外面跑,這算不了什麼,每天凈跑腿。」

「深川的店鋪也沒安電話。」

「那個時候,每逢女孩節,大小姐您的偶人娃娃一擺出來,我可羨慕了。」

敬子也想起小時候過女孩節的情景。

「這個偶人娃娃是朝子的,還是弓子的?」

「她們兩個人的。」

「安了電話,弓子畢業後到店裡幫忙也快了……」

「我也想在店裡幫忙。」朝子說。她坐在低矮的椅子上,兩條勻稱的大腿交疊著,正在整理郵件。

話劇演出已經結束,廣播劇的工作也中斷了,朝子難得輕鬆自在一天。這也許就是她所說的小山不在時的懶散吧。她卻閑不住又要整理東西,把積攢多時的郵件撕碎扔掉。

「別都扔了。」敬子回頭說。

「留著這些沒用的廣告幹什麼?」朝子回答。她拿起一張廣告念道:「花球,可保持兩年,真薔薇……裝飾在您的客廳、您的櫥窗,還是極佳的禮品……這也要嗎?」

「要。」

「娜娜燒烤店開張,位於田村町二條街。烤起司雞肉,味道好極了!這也要嗎?」

「要。說不定去看看。」

「請我吃一頓。」

「找個時間。」

「什麼時候?」朝子抬頭看著正把細桃枝和油菜花放在小花籃里的敬子,「媽媽,你腋下的按扣開了。」

敬子慌得面紅耳赤。

「從去年起就發胖了吧?」朝子說。

敬子好久沒穿這套灰色套裝了,覺得腰身發緊,沒想到彎腰站起來,腋下的按扣就開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聽朝子說「發胖了」,敬子就惶恐不安。流行性感冒好了以後,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往往就把那一茬事給忘了。她把按扣重新扣好,彷彿將那塊疑慮的心病緊緊勒住一樣。

朝子並沒有留意母親的動作,又從舊郵件中拿起一份服飾雜誌,翻開彩照頁,問:「媽媽,這個你看過了嗎?」

「看了。照得很漂亮。」

那幅照片是朝子在「春天的衣帽」欄目中當模特兒照的。附言中被冠以「話劇演員、廣播劇明星」的稱號。頭戴樸素的外出帽的朝子,側面像的確俏麗秀媚,連敬子都不由得驚訝。

以前,敬子曾經一邊看照片一邊注意到,朝子談戀愛的時候顯得很漂亮,新婚期間顯得很漂亮,現在不與小山在一起住,也顯得很漂亮。

「這一期還有媽媽寫的文章。」朝子邊說邊找,「你剪下來了吧?怎麼不把我的照片也一起剪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寫,不好意思。」

「發表出來一定很高興吧?有稿費吧?」

「哪有稿費啊……」

「當然要給的。稿費拿到手後,請我吃烤起司雞肉。」朝子快活地笑起來。

這篇文章只寫了四張稿紙,用小號鉛字一排,擠成一頁。不過雜誌社約稿,說明自己的飾物款式設計已得到社會的賞識。敬子著實十分興奮。她在文中寫道:「女性飾物的作用在於突出服裝的立體感和畫面感,所以色彩絢麗、式樣樸素的衣裝只要搭配耳飾或者手鐲就足夠了。如果是素色無紋、款式考究的時裝,就要配上耳環和合適的手鐲。年輕人不一定非拘泥於仿鑽石和珍珠不可,其實木雕、橫條飾針、陶器、皮革工藝品等能突出輪廓的飾物也別有情趣。」文章體現了敬子的審美愛好。

敬子設計的樣品擺出來後,訂貨逐漸增多。於是,有的商品自己的店鋪不賣,批發給別的店鋪。川村只管珠寶和手錶,對敬子的樣式設計從不說三道四,只是像觀看小魔術一樣熱心地注視著。

下麵店里的電話響了,川村急忙下樓。電話機的淡紫色也讓他覺得新鮮。

「大小姐,您的電話。」川村叫朝子。

朝子三言兩語說完,放下話筒,從樓梯下面拖著聲調像唱歌一樣說:「媽媽,小山來電報了,說他今天晚上回來……我現在就回去,還要曬被子,還有許多事……」

朝子在下面換衣服。

一會兒,朝子身穿黑白條紋風衣、頭戴黑色小貝雷帽走上二樓,她體態娟秀、朝氣蓬勃。

「媽媽,再見。我還來。」朝子平平淡淡地打過招呼,在樓梯口忽然回頭問道,「這一次怎麼辦?」

「什麼事?」

「孩子……」

「什麼,朝子?」敬子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算了,以後再說……」朝子說。川村在下面,敬子也不好再說什麼。

川村目送朝子出了門,便說:「這麼急匆匆就回去了。她倒挺實在的。」

「真是的。」敬子呆然嘟噥著。

「這一陣子,朝子漂亮多了。」

敬子似乎被匆匆忙忙趕回去的朝子刺痛了心頭,她透過櫥窗,望著朝子剛剛疾步而去的街道。一對年輕的夫婦走過來,停在櫥窗前。妻子懷裡抱著心肝寶貝般的孩子。丈夫好像對櫥窗感興趣,年輕的妻子對美麗的珠寶、對觀看珠寶的丈夫都顯得神情漠然。

敬子忽然覺得乳房發脹,不由得閉上眼睛。還真是懷上了嗎……她一直自我寬慰:這不可能。但如果朝子和自己母女二人同時懷孕,又都不能生,那將是多大的笑話啊!敬子簡直不敢想像。沒法子,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得趕快處理。然而到了這個歲數,敬子必須為此忍受許許多多難以想像的事情,她真想把心中的千言萬語對昭男傾訴,哪怕一句也行:「我懷上了你的孩子。」這句話包含著對他藕斷絲連的眷戀嗎?

敬子覺得自己不會再有戀情了,沒想到墜入情網,更沒想到還有愛情的結晶,這一切都是最後一次。

讓朝子生吧。敬子產生這樣強烈的決心。可是朝子本人怎麼打算,憑剛才那一句話還難以判斷。

弓子小碎步走進來。「我回來了。」

「今天挺早的。」

「嗯,我不是說過今天開始定期考試嗎?」

「對,對。」

「哎呀,媽媽這一陣子老忘事。」

「可不是嘛,更年期障礙。」敬子第一次對自己使用這個詞,接著說,「女孩節的偶人擺好了。」

弓子急忙走上二樓。這時,清也回來了。

「弓子剛回來。」敬子說。

「是嘛。考得怎麼樣?」

「還沒問。」

川村拿著客戶名單和明信片從二樓下來。「我在下面寫。小林美根子,也給她發嗎?可沒有住址。」

搭在窗框上的被子被太陽一曬,又暖和又蓬鬆。屋子幾天沒有打掃,蒙著一層灰塵。朝子勤快利落地打掃洗擦。四點後,她把被子收進來,在火盆里生起炭火,然後上街買東西。兩個人一起吃火鍋可以盡興,於是買了雞肉、粉條、蔥等。

朝子走進花店,覺得本想趁丈夫不在好好地懶散一下,充分享受自由和解放的快樂,其實心裡還是想念他,盼望他回來,她臉上浮現出害羞的小孩般的微笑。

小山的電報只說三日早上動身,沒說具體時間。要是知道時間,可以去車站接他。但她覺得小山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能回來。

朝子做好晚飯的準備,一切安排停當,房間也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她翻閱著晚報等小山回來,報紙看了個遍,連收音機的廣播節目也從西方音樂一直聽到現場直播單口相聲,已經八點了,還不見人影。

朝子開始著急不安,手裡拿著和敬子家裡同樣的服飾雜誌,可就是看不進去。她又把撲克牌攤開玩單人遊戲,聽見樓下的鐘聲敲了九下。連回來的時間都不告訴我,哪有什麼愛情呀……朝子揉了揉累得疲倦的眼皮,往火盆里添些木炭,把鍋坐上去。

火鍋里冒出香噴噴的氣味,但朝子心裡惦念著遲遲未歸的小山,就像平時一個人孤單地吃飯一樣,毫無味道。小山回來後再一起吃吧。她把鍋端下來,放上水壺燒水,很快就聽見咕嘟咕嘟水開的聲音。

她把餐桌稍稍收拾一下,正打算鋪卧具,聽到小山的聲音。

朝子一下子想哭出來。

但是,小山把沉重的旅行包往榻榻米上一扔。「啊啊,真累!」

朝子看著小山脫外套,淡淡地說:「回來啦。」她轉到小山身後,一邊幫著把外套脫下來,一邊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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