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沒有生活的生活

今年春天,美根子的弟弟從四年制高中夜校畢業後報考公立大學。她就這麼一個弟弟,希望弟弟大學畢業後能找到一份固定的職業。她一算弟弟大學畢業時自己三十歲,心裡不免悲涼。自己還要咬牙繼續干幾年女招待,弟弟才能經濟上自立。雖然現在兩個人生活沒問題,但女招待畢竟不是穩定的職業,今天不知明天事,心裡不踏實。

替哥哥、弟弟掙學費而當陪酒女郎的姑娘不在少數。

「不是指望他畢了業來養我,可那時我都成老太婆了,誰還要我?」

「為孩子也一個樣,這個包袱得背一輩子。」

「為了弟弟,我是沒結婚守活寡。」

店裡的姐妹們都這樣感嘆自己的身世。

美根子在夜總會當女招待,弟弟也就停止打工,埋頭苦讀,專心致志地準備高考。她下班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弟弟仍然在用功學習。看到弟弟這樣拚命,她也覺得有奔頭,心裡憋著一股勁兒。

「考不上,浪費一年,對不起姐姐。」弟弟也很懂事。

美根子學會了對客人阿諛奉承,也學會了陪客人喝酒聊天,她只希望每天能多得到些小費。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出來,隨時都可以幫他一把。美根子片刻不忘俊三。

那個寒風蕭瑟的晚上之後,東野依然頻繁出入「快樂」,時常悄悄地塞給美根子小費,還有帶扣等小裝飾品、香水等化妝品,給了不少接濟。別看這些小東西不起眼,要買起來開銷也很可觀。

「你想要什麼?」東野問。

「想要布襪子。」要這種家庭生活用品顯得親切。

「哦,布襪子……一起去武藏屋量一下你腳的尺寸,需要多少就定做多少。」

「謝謝。我還從來沒穿過定做的布襪子。」

這樣,美根子和弟弟的生活也就不知不覺比以前手頭寬裕一些。

東野雖然是這兒的熟客,卻總是獃頭獃腦,笨拙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威士忌,既沒有風趣,也不覺得怪異。但是,他不動聲色的溫情越來越像俊三。美根子和他相對而坐時,會情不自禁地思念俊三。下班以後,東野用雷諾送她回本鄉似乎成了慣例。

有一次,東野在車裡說:「我非常喜歡你。你知道嗎?」

「知道。」美根子誠實地回答。

「那你能把工作辭掉,跟我結婚嗎?」

美根子臉頰發燒,沒有說話。

「我的家庭情況,高尾君都對你說了吧?」

「嗯,連家裡有電冰箱、洗衣機都說了。」

「這無關緊要,我第一次結婚後還生了個孩子。」

美根子裝作知道的樣子點點頭。

本來可以坐在車后座,美根子卻坐在開車的東野旁邊。自從那天晚上和高尾、宮子四個人一起坐車,她不得已坐在前頭以來,兩個人的時候,她也和東野並排而坐。雖然讓客人開車、自己卻像乘客一樣坐在後排很不合適,但坐在前面無疑多少含有輕薄媚態的意思。

美根子有點緊張。

「等你那個心事了結以後也行。」東野把車停下來,看著紅色信號燈。

後面車子的前燈朦朦朧朧地映照著後排的空座。這條路正在修地鐵。車往十字路口駛去的時候,美根子明知故問:「你說我的心事是什麼?」說完,自己也覺得臉紅。

但是,東野不慌不忙地說:「就是那個叫島木的人的事,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找。怎麼樣?」

「……」

「你是想和他一起過嗎?」

「不是那麼回事。」美根子急切否定,卻眼中含淚。

美根子很早就失去雙親,身世不幸,只好做工艱難度日,含辛茹苦。後來被俊三好心收容,在他的公司里工作。即使如此,她也依然像小貓一樣提心弔膽、逆來順受,但心底對俊三的愛戀成了支持她生命的源泉。直到破產失敗的最後時刻,俊三似乎才理解她的心。雖然她慾火熾燃,但俊三虛弱無力,只是惆悵悲傷地擁抱她,並沒有佔有她。

這反而成了美根子的憾事,一直不可思議地掛在心頭。哪怕一次也行,我一定要成為他的人——她無法抑制肉體的強烈慾望,只是這與女兒牽掛父親的心情大相徑庭。

美根子對俊三毫無所求,只是想讓他佔有自己的一切。如果俊三需要,她肯捨身忘死、在所不辭。但俊三就像冰冷的影子,她無法抓到手裡。她飽嘗無可奈何、斷腸思念的折磨。

「了結不了。」美根子聲音憂鬱低沉地回答。

車子在本鄉大街上賓士。看來今晚東野直接把美根子送回家,不會節外生枝。即使車走的方向不對,她大概也不會叫嚷。她感到放心,同時也感到不夠盡意。

「弟弟在學習。不過,您不上來喝杯茶嗎?」美根子說。

「今天就算了。」

「怎麼啦?」美根子的大眼睛注視著東野。她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但是,東野搖搖頭,說:「明天去找島木吧。」

美根子吃了一驚,委婉地拒絕:「其實,我想最好和島木的女兒一起去……」

東野伸出手和美根子握手,久久地不肯鬆開,說:「到了我這樣的歲數,第二次結婚有時候就不能操之過急。」

第二天,美根子一邊聽著附近小學孩子們的高聲喧鬧,一邊從窄小昏暗的樓梯下來。她今天比平時早出門,打算上班前先去一趟美容院。

她一眼看見鮮紅的雷諾停在破舊板牆的出口處。駕駛座的車門開著,東野笑眯眯地等著她。雷諾在銀座像一隻甲蟲,在這兒卻顯得輕便靈巧、漂亮瀟洒。美根子情不自禁地跑過去,激動地說:「啊,您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

「您不下來看看我的家嗎?」美根子含著女性的親切說,「雖然亂鬨哄的。」

「你要出門吧?快上車。」

美根子習慣地坐在東野的旁邊。「對不起,現在上班還早,我打算先去美容院做頭髮。」

「午飯吃了嗎?」

「我不用了……」

東野開車往御茶水方向駛去,平靜地說:「送你去島木可能在的那個地方吧?」

「啊,這……」

東野說到做到,而且說干就干。美根子掩飾自己猶豫不決的心情,說:「您真是熱心腸。」

「啊?」

在早春的街道上,雷諾一會兒跟在裝載著褐色奶牛的卡車後面,一會兒超過嶄新的帕卡德車,從神田奔向日本橋大街。

坐著東野的車尋找島木,要是被島木看見,他會覺得受到怎樣的侮辱啊!他會說一句「祝你幸福」甩手走開嗎?美根子彷彿看到了島木的微笑,一陣傷心。然而,當她無意間發現現在所謂的幸福就是和東野結婚時,忽然覺得在窄小的前排司機座,兩個人身體擠靠在一起有些憋得喘不過氣來,便稍稍打開車窗。

美根子渴望自己的身體與島木結合在一起,她不知多少次受到這種無法抑制的強烈情慾的煎熬。

車子快到銀座四條街的時候,東野問:「往哪兒去?」

「要去的話,我一個人去。」美根子說。

「隨你的便,我見了他也不管用。」

「那您為什麼要送我去找島木?」

「讓你心安理得。」東野輕鬆地回答,「好吧,去哪兒?是新橋方向?」

「不,聖路加醫院後面的河邊。」

東野的雷諾往築地方向駛去。

前面就是河流。美根子慌忙說:「行了,就停在這兒。」

東野停車後,點燃一支煙,說:「我在這兒等。」

美根子沒想到東野心地這麼好,卻又懷疑他是否以愚弄自己為樂。東野關上車門,美根子用手指頭敲著窗玻璃說:「要是找到他,我就不回來了。」

美根子臉色蒼白緊張,像刁狠的惡婦一樣閃動著難以捉摸的目光。她雙臂抱在胸前,朝河邊走去。

河水泛動著暗淡的光影。但是在早春陽光的映照下,一切都顯得明媚亮堂。住在棚子里的女人們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門口熱鬧地聊天。她們對美根子這樣顯眼的外來者並不特別在意。美根子前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像島木這樣無依無靠、無處棲身的外來戶要在這兒佔有一席之地,絕非易事。跟前一次不同的是,道路中間豎著「正在施工」的告示牌,巨大的機器不斷地挖土、裝土。於是,這個棚戶區好像被切成兩塊。棚子在起重機的隆隆轟鳴中顫動,但似乎誰都滿不在乎。

美根子看著比前一次更顯得無所歸依的流水,還有船上理髮店。一艘破船上開著一家理髮店,美根子好奇地看著價目表。船體斑駁剝裂,一根竿子隨波蕩漾,既不流走也不下沉。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好像自己被拖入渾濁的流水。

一個女人把濕漉漉的爛菜幫垃圾倒在河裡。美根子問道:「請問……」

「我打聽一個人,五十歲左右,名叫島木……」她鼓足勇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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