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春天來臨

田部送來歌舞伎票,讓敬子左右為難。票是三張,有兩張給敬子和弓子,另一張田部大概是給朝子的,沒有清的份兒。昭男和田部夫婦他們大概也去。

敬子沒有陪弓子去的勇氣和自信。事到如今,弓子和昭男沒什麼可相親的……但是,也許田部在鄭重其事地製造這種形式。

「讓清替我去。」敬子想出個好主意。

清和弓子一去,田部也該知道自命不凡的如意算盤不可能暢通無阻。至少昭男心知肚明,即使對弓子心有所動,也會知趣而退。

敬子把票放在鋼筆盒裡,但她不對弓子和朝子說自己不想去。

「看歌舞伎啊?好幾年沒看了。」弓子興高采烈。

既然弓子滿不在乎,敬子當然不能顯露出為難棘手的樣子。她覺得弓子在這段不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日子裡變了樣。雖然說不清楚具體在哪兒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但無疑變得富有女人氣質了。兩三年前的朝子也是這樣。現在弓子脫下校服以後,格外注意自己如何化妝、洋裝是否得體這些裝束打扮的效果。穿上一件並不新的對襟毛衣,也要在鏡子前又是摸看領子,又是把下襟翻上翻下,讓敬子撞見還不好意思。她對新的東西、別人的東西尤其敏銳地關注。

她比朝子個子小,卻想穿高跟鞋。「媽媽的鞋我穿著正合適。」她把敬子的仿麂皮黑高跟鞋套在自己腳上,按著裙子欣賞高跟鞋,還久久地坐在敬子的三面鏡前,細緻地修磨指甲。

弓子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弓子把敬子最近使用的黑玫瑰色口紅也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敬子發現後,對她說:「弓子,你不適合這種口紅。媽媽有顏色更亮麗的,現在不用了,給你。」就從手提包里拿出橘紅色的口紅放在她手上。弓子將嘴唇上原來的口紅擦掉,重新抹上橘紅色口紅,一照鏡子。「啊,真紅!」她用舌頭稍稍一舔,「這個口紅味道好。」忽然回頭對敬子說,「媽媽您抹這個不是很好嗎……我也給您抹。」然後抱著敬子的腦袋,在她嘴唇上抹口紅。

「媽媽,您就跟那時候一樣,顯得又年輕又漂亮。」

「那時候是什麼時候?」

「就是朝子姐姐結婚那一天。媽媽那時候就用的這個口紅吧?您自己都說像二十歲的姑娘。」

那個時候,敬子就抹著這個口紅和昭男接吻,她用手絹擦去沾在昭男嘴唇上的口紅。這塊手絹一直沒洗,現在還小心保存著。

敬子一下子臉紅了。

敬子感覺到,正如朝子從她這兒拿走各種東西一樣,弓子也無意識地、極其自然地開始侵佔她的領域。

「媽媽,這個好。」弓子的手依然搭在敬子的肩膀上。她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少女,而是一個女人。

鮮艷的紅唇映在兩面鏡子里。敬子慌忙擦掉口紅。

弓子走後,敬子靜靜地坐在鏡子前面。陪著弓子出現在昭男面前,簡直是經受酷刑的折磨。

「弓子現在還悄悄地愛著昭男嗎?」心中的疑雲時常升起,而且每次都燃燒成青焰,使她黯然神傷。弓子的心實在難以捉摸,敬子想弄個一清二楚。她開始仔細觀察弓子。

弓子對清的態度似乎有所轉變。敬子從清的變化中也可以感覺出來。他不像以前那樣愁眉苦臉、心煩意躁,轉來轉去地追弓子。敬子在樓下照應店鋪,下班關門上樓,有時看見清正和弓子談天說地,有時還加上芙美子三個人玩撲克遊戲。

弓子對清不再躲避,是她對清的隔閡已經瓦解冰消,還是僅僅因為她長大以後能夠應付自如?

敬子正在重新抹黑玫瑰色口紅,弓子穿著灰裙子和紅毛衣進來。

「是要出去嗎?」敬子問。

「去『大波斯菊』剪頭髮。媽媽一會兒也來吧。」

「我不去了。」

「可明天要出門,媽媽不願意做髮型嗎?」

「明天我不想去看戲了。」

「怎麼啦?」

「總覺得身體還沒完全調過來。看戲的時候要是痒痒起來,多討厭。」

敬子得流感發燒以後,得了皮炎,像一種過敏性頑症。以為消下去了,手臂和脖子上又出現蕁麻疹似的紅斑,發癢。現在連續去醫院進行靜脈注射。

「我想讓清替我去。」

弓子盯著敬子看了看,說:「頭髮一剪短,這個地方特別容易臟。」她一邊攏起脖頸的頭髮,一邊輕鬆地走出去。

敬子了解弓子的脾氣,在自己身邊特別愛使小孩子氣,但今天竟然沒有糾纏著自己非陪她去看戲不可。這使敬子產生了新的不安。

清一回來,敬子就對他說:「清,明天你替我去看歌舞伎,是田部先生給的票。同時監督一下朝子和弓子。」

「監督?監督什麼?」清不解地回頭看著母親。

敬子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她剛剛在大海里游完泳,水珠在胸脯上流淌,乳房豐滿堅挺,肚子平坦光滑。

她夢見自己做了個美夢。鏡中的門打開了,昭男進來,扔給她一條大浴巾。浴巾像降落傘一樣張開飄落下來,裹住她的身體。她用浴巾的一角擦臉,臉上並沒抹眉黛和口紅,浴巾上卻黑一塊、紅一塊。莫非眉毛脫落了?敬子驚懼得大叫一聲,睜眼醒來。

但是,敬子又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夢見自己赤裸著冰肌雪膚落落大方地和戀人約會,那甘美銷魂的愉悅久久在體內顫動。

「什麼鬼天氣!」敬子聽見弓子的聲音。還有清的說話聲。

已是早晨。外面風聲四起。

「風很大,可是一點也不冷。今年春天會不會來得早?」弓子說。

「這幾年,過了三月還下雪,倒春寒。」清回答。

敬子也起了床,從盥洗室的小窗戶望著白雲翻浮的天空。噼里啪啦的雨點掠過去,露出湛藍的天色。

吃過早飯,朝子冒風出去。

一會兒,下起雨來。上午沒有顧客。川村翻看著報紙。敬子用杯子給卡特蘭澆水。這已經是第四盆卡特蘭了。

「老是同一種花。」川村說。

「對。客人什麼時候來都看到同樣的花,我覺得這樣好。」

「換成薔薇花怎麼樣?」

「過些日子。」

「夫人的薔薇扔在目白那邊,太可惜了。能不能盆栽?」

「盆栽也好什麼也好,現在這樣靠零星時間伺候,開不出好花,僱人又不值得。」敬子想起扔掉薔薇的時候,正在熱戀之中。

「夫人,今天報上說,培養出了一種藍薔薇。」

「藍薔薇?」敬子也坐下來看這段報道。

英國薔薇育種專家麥卡克萊迪花費十年時間和合計一百五十萬日元的巨資,於去年培育出世界第一株「藍薔薇」。這個新品種可四季開花,花瓣大、花形美觀、香味濃郁,而且抗病力強。日本已有進口,預定在五月份舉行的「春季薔薇花展」上展出。

「你瞧,培育薔薇就這麼難。我要再種薔薇的時候,就不要這些櫥窗、門窗、鏡子,一個人和薔薇生活在一起。」

雨悄悄地停了,天空的雲彩透出薄薄的淺紫色。

「風停了,我去打針。」敬子站起來,「我要是隱退下來,能栽培薔薇也不錯。」

「不行,不行!夫人您一輩子都不能隱退。」川村說。

「這可難說。和薔薇一起過日子,總比去自殺或跟社會過不去好吧?」

「島木先生大概也是避世隱居、與薔薇過日子的心境吧?」

川村不由自主地送敬子到門外。敬子覺得他還在看自己的背影,但沒有回頭。

得了流感後,一直在附近的醫院看病。這個時間,醫生正準備下午的出診,一般病人不多,但今天大家可能都等著天晴後才出來,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等候。敬子翻看著攤放在膝蓋上的電影雜誌。

敬子出來也沒跟弓子打個招呼,要是天氣轉晴,因為是看歌舞伎,弓子也許想穿和服……她彷彿覺得弓子會打電話來讓自己給系腰帶。

但是,最近弓子對敬子不像以前那樣撒嬌。朝子會不會給她系腰帶?朝子也可能從外面直接去歌舞伎座。

昭男見過弓子穿和服嗎?朝子結婚那一天,弓子穿的是塔夫綢的禮服,所以他還沒見過。朝子今天當然是洋裝,就弓子一個人穿和服,這不成了相親的裝束打扮嗎?弓子穿和服更顯得溫柔秀氣、美麗動人。

「白井女士。」護士叫她。

皮炎可能是流感的後遺症,只能靜脈注射。在鈣里配點其他成分,從撐開的血管注射進去,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但一會兒就發困。現在皮炎已經消失,但浴後和活動身體後有點發癢。不在乎的話,也不覺得。敬子想今天最後看一次就不來了。

「可以了。」醫生說。

敬子還有一件事想問醫生。她從一月份開始一直沒有例假。說更年期似乎還早了點,但經常聽人說「早期更年期癥狀」。自己會不會也得了這種病?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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