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東京地區一大早就刮大風,到傍晚時分,風速達到十八米,最大風速二十六米。
卡巴萊夜總會「快樂」沒有客人,五顏六色的玻璃彩燈在大廳頂上旋轉,顯得空空洞洞。但到開演時間,伴奏員仍然登上舞台。少女歌手從大門口進來,手緊緊按著外套領口,穿過大廳登上旋梯,走進預備間。女人們一個接一個冒風而來。
「好大的風。」她們互相撫按被風吹亂的頭髮。
「臉好像都被吹裂了。」大家重新塗脂抹粉。
「這天氣來了也沒事幹。」
「我怕大家都不來,店就冷清,結果來了一看,沒想到來得還挺齊。要知道在家歇著就好了。」
沒有客人,大家就扎在大廳的角落閑聊。
布魯斯樂曲一起,幾個女人站起來互為舞伴跳舞,也有的跟穿白衣服的男侍者跳舞。
五六個大學生模樣的客人進來。少女歌手走上舞台唱了一支歌,內容大意是說教堂唯一的一口鐘被人偷走了,弄得誰也結不成婚。
年輕的客人們鼓掌歡呼,像有意與外面的大風對抗。
將近九點,老主顧東野帶著兩個客人到店裡來。
「美根子!」男侍者在門口大聲呼叫,今晚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東野是美根子轉到這家店那天晚上接待過的客人。他外表平平,但似乎很有錢,喜歡慢悠悠地品嘗威士忌泡時間。常常一邊喝酒一邊跟女人們從容不迫地聊天,或者和美根子跳舞,但說不好他是否對這個女人別有用心。他自稱還是孑然一身,看來不像勾引女人的瞎話。他已年過四十,顯得膽小怯懦、沒精打采,女人們對他不是很看得上眼。大家把東野當作美根子的固定客人。東野給美根子買小化妝盒、香水,還小心翼翼地邀請她一起出去小旅行。
這麼點好意其他客人也有,美根子並沒有動心。但是,她看到東野在這個狂風呼嘯的晚上在衣帽間寄存外套,的確從心底感到高興。
聽到侍者叫喊,美根子急忙迎出去,沒想到東野帶來的客人是他,驚訝得都忘了問候。
原來是現在接替俊三的老同事高尾。
高尾一見美根子,放聲大笑。「啊,你在這兒呀?好久不見……」
「請進。好久不見了。」
「依然如舊呀。越來越漂亮了。」
「哪裡。」
「你是越來越漂亮,聽說島木還活著,這世界上的怪事實在多。」
東野看美根子和高尾的對話像是老相識,大惑不解,露出畏怯的眼神。美根子覺得可笑,說:「我在高尾先生的公司工作過很長時間。」
「哦,這我明白了。」東野點頭。
「二位都喝威士忌嗎?」美根子問。東野只喝威士忌。
「我要白蘇打水,兌水。」高尾大概在外面已經喝過,臉上微紅。東野喝酒從來不上臉。
美根子告訴男侍者送酒來,然後貼近東野,大眼睛含情脈脈,說:「您說明白了。您明白什麼了?」
「你怎麼連聲音都變了。」沒等東野回答,高尾先說,「東野君說給我介紹一個好女子,大風天把我給拖來了。」
美根子判斷高尾說的基本屬實,便對東野嗲聲嗲氣地賣弄風情。
「沒想到這好女子就是你。」
「一見是我,大失所望吧?」美根子開了個小玩笑,她看出來今晚高尾似乎也要討東野的歡心。
「您說啊,您明白什麼了?」美根子輕輕地撫摸東野的臂肘。
「你的風言風語。」
「我的什麼風言風語?」
「店裡的風言風語。」
「哎喲,風言風語嘛,就是風言風語。信以為真可是薄情郎啊。」
「到底什麼風言風語?」高尾好像很感興趣。
「那就請高尾社長給我澄清事實。」美根子說。
「好。其實啊,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誰人背後無人說,沒人說反而寂寞。就像你在公司里的時候……」
「好像就是在公司里的風言風語。」美根子說。
「這麼說,你這朵花一開,風言風語就跟著擴散開來了。」
「我這朵花沒開過。」
「還是花骨朵呀?」
「可不是嘛,不開就要謝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其中多少含著一些暗示。外面風傳美根子在出版社工作的時候,和社長情死未遂,社長為她失戀自殺。
在對陪酒女郎的私事感興趣的客人里,美根子不知道為什麼很有人緣。她神秘的熱情里似乎隱藏著憂愁。
美根子認為,東野就是一個試圖接近她這樣的女人的怪僻客人。他喝酒並不擺闊氣,所以陪酒女郎一般也不圍著他,但他常常和兩三個朋友一起來。
美根子和高尾站起來跳舞,她想談俊三的事。
「島木要是能見他女兒一面,還會重新振作起來……可誰都無情無義。」
「恐怕不是無情無義,現在大家連自己的事都管不過來。」
美根子覺得高尾在為自己辯解,心裡難過。「您是說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考慮別人的事嗎?大概聰明人都這樣。傻女人把自己的事撇在一邊,一心為別人著想。別人好了,自己就感到幸福;別人不好,自己也無所謂。」
「從那以後,公司毫無起色。」高尾終於吐露真言。
「這麼大風天,還不知道島木有沒有家棲身?」
「要說家,有各種各樣。」
「沒什麼各種各樣的。自己的家就一個,島木沒有這個家。」
「公司又從東野那兒借了一筆錢。」
美根子想,那個時候,公司儘管倒閉,但畢竟還是島木的。高尾是接替島木來當家的,現在他既然能養活幾個人,也應該能為島木做點什麼。
「東野是我的同鄉、中學的晚輩。從我們雜誌在櫥窗擺設畫報以來,一直受到這個同鄉的關照……」
東野不僅搞商品櫥窗設計,還有一個小工廠製造他設計的部分產品。兩年前,妻子去世,留給他一個孩子,現在跟母親、孩子、女傭一共四口人生活。高尾對他家的情況似乎了如指掌,連他家裡有電冰箱和洗衣機都知道。
「人很老實,接觸時間長了,說不定會向你求婚,一定會的。」
美根子也覺得一直朦朦朧朧的東野一下子光輝燦爛起來,不禁心旌搖動,但這樣更想念彷彿開啟自己人生道路的島木。
「最後大家斷定島木是神經衰弱。如果得了這麼嚴重的神經衰弱,也是公司的工作造成的吧?」
美根子想談俊三,高尾想談東野,兩個人談不到一塊兒去。
「高尾先生認認真真地給島木舉行葬禮了嗎?」
高尾的酒意完全清醒過來,沒興趣繼續跳舞。他對美根子這種死心眼感到厭煩惱火,又覺得這個女人很棘手。
「我從來就沒有埋葬島木的想法。如果那時點名要我即席講話,也許我會叫喊,『這不是事實!這不是事實!』如果是現在舉行追悼會,我會自己站起來提抗議的。」
「那時候沒辦法。」
「認為沒辦法的人就是無情無義。如果自己想念那個人的心死了,那個人也就死了。」
高尾想不到飄溢著迷人的香氣、裸露著青白色的肩背和自己跳舞的美根子會說出這麼一番話,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怪女人。
「你知道島木現在在哪兒嗎?」高尾問。
美根子搖搖頭,她真不知道島木的棲身之處。
「怎麼?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那還說什麼?」高尾戧了一句。他漫不經心的口氣顯然在輕巧地推卸自己的責任,並且揶揄美根子,「我以為你現在還和島木有來往,供著他呢。」
舞曲完了,美根子也沒注意,手依然搭在高尾的肩上站著,說:「那好,我一定找到他。我要把大家當作已經死了的島木,找出來給你們看看。」
「你怎麼找?」
「怎麼找也要找出來。」
一曲又起,高尾心不在焉地勉強挪動著。「你很有自信嘛。」
「不是自信。」
但是,高尾實際上點出了美根子的要害,那就是愛情和誠意的問題。美根子發現過俊三,卻又丟失了。其實不是美根子把他丟失了,而是俊三又躲藏起來,就像以前沒能把他抓到手裡一樣,這次也沒能抓到底。前幾天,她想敬子和弓子也許會去找俊三,跑到淺草山谷他的藏身處一看,已經蹤影俱無。「我都把他帶到家裡來過,可他依然一聲不響地銷聲匿跡。」美根子猶如被人從懸崖峭壁上推下來似的,孤獨地被拋棄在黑夜茫茫的沙漠上。
美根子在山谷向一個認識俊三的人打聽,他說:「那位先生為人老實,說話文雅。大概誰攤給他什麼活兒干,走了吧。不過,他離不開大川,說不定就在明石町那一帶。」
美根子也到築地明石町的岸邊尋找過。河岸上擠滿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