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鄰居失火

弓子覺得不好離開姑媽家。剛聽到爸爸還活著的消息時,抑制不住興奮激動的心情,跑去見敬子。可一旦見過敬子,情緒便平穩下來。現在更沒有合適的機會對姑父姑媽說「我要回媽媽那兒去了」。

開學以後,一轉眼就過了兩個星期。為了準備三天的期中考試,弓子從一月底到二月初一直忙著複習功課。矢代家的環境適合學習,沒有事情讓弓子分心。晚飯後,願意學到幾點就學到幾點,沒人好心好意地絮叨,沒人過問,可以專心致志、自由自在地讀書。期中考試結束後,二月中旬學校舉行禮堂落成典禮。那一天,弓子參加英語對話劇的演出。

弓子沒把住處變更、家長改變的情況告訴學校,所以學校把通知單寄到了敬子家裡。

弓子的筆記本上記著:「二月二十六日,就業考試。日本橋平和大樓。下午一點。」三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是畢業考試,之後還沒有任何日程。而且現住所仍然寫著「白井敬子家」。

弓子填寫履歷表也常常左右為難,不知道寫什麼好。雖然知道父親還活著,可現在沒有受到他這個「家長」的任何保護。就業考試的時候,要是問到父親的職業,該怎麼回答啊?!既然父親活著,履歷表上必須寫明父女關係。弓子端詳著親手寫下的「島木俊三」四個字,總覺得「白井敬子家」的「家」字也很疏冷。這「家」是什麼意思?是家眷的意思吧?自己是敬子的女兒吧?履歷表似乎並不看重姑父、姑媽這種社會關係。

弓子沒有把自己見過美根子的事告訴姑媽。但她感覺出來姑父姑媽也知道爸爸還活著,有意不向她提起。

有一次,弓子偶然聽見他們的談話。

「沒出息。」姑媽說。

「不。這樣的人反而意志無比堅強。能捨身的人才是強人。」

「他是不是發瘋了?要是你能遇見他,給他點錢。」

「嗯。他願意的話,也可以給他找份工作。」

「對。」

「恐怕白搭。」

他們談的也可能不是弓子爸爸的事。但是弓子聽了羞得無地自容、渾身燥熱。她對姑媽也一直避而不談爸爸和敬子,正因為這樣,更難以啟齒提出要回到敬子那兒。

期中考試結束那一天,弓子提早回家,想看場電影輕鬆輕鬆。結束考試,有一種痛快鬆弛的解放感,非學生難以體會其中的滋味。這是睏倦怠惰卻躁動不寧的感覺。

恰好朝子打來電話:「喂,是弓子嗎?」

「是。我是弓子。」

電話里朝子的聲音很像弓子。「我是朝子。好久沒見了。」

弓子也想念朝子,但對方的聲音顯得更加親切。

「媽媽病了。」

「什麼?病了?」

「別擔心,得了流感。可是四天了燒還沒退。」

「姐姐,你現在在媽媽家裡嗎?」

「我不行呀。小山昨天去大阪,我送他走後順便回去看了一下。」

「你現在不是在媽媽店裡打電話吧?」

「噢。媽媽身體不舒服那一天,我在她店裡。我以為昨天病該好起來了,沒想到還不行。弓子,你最好去看看媽媽。」

「好,我就去。」

「行的話,陪媽媽住幾天,等她病好了再走。」

「行。我去照顧她。今天剛好期中考試結束,沒問題。」

「你還是經常要考試的學生呀。」朝子輕聲笑了笑,「好,那就託付給你了。」

弓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急急忙忙又穿上剛剛脫下來的校服,然後把課本和參考書放進手提箱里,又塞了一兩件內衣和外衣,走進姑媽的屋子。

姑媽聽完弓子的話,板著面孔沒好氣地說:「去吧。這個敬子,真是的,什麼事都只顧自己。你還在上學,幹嗎非要叫你過去照顧不可?!不能找護士或阿姨幫忙嗎?」

弓子沒想到姑媽對媽媽的成見那麼深,被她數落一通,但一心惦念著媽媽的病情,沒有更多地理解姑媽的心情。「不過,也許媽媽不知道,是朝子姐姐打來的電話。」

「哪有病人自己打電話的?那個朝子是她親生的吧,怎麼不去照顧呀?」

「朝子姐姐結婚了。」

「弓子你去好了。」姑媽看了看弓子的臉,說,「一兩天就回來。我是你的親戚,還無所謂,可你姑父心裡不痛快。我在你姑父面前還有面子問題。你到我們家不是來做客,你是逃出來的。俊三也好、你也好,總好像讓敬子擺弄得服服帖帖、唯唯諾諾。」

姑媽一頓尖酸刻薄的惡言劈頭蓋臉而來。弓子覺得姑媽在責備自己剛才說話輕率失慎,一下子情緒消沉。

「晚上給姑父打個電話。」

「是。」

「要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早點回來。」

「是。」

「帶這麼多東西去呀?」

「裡面是書。我早點回來。」弓子勉強回答。

出了姑媽的家門,走在街上,強忍的淚水終於抑制不住,從眼底涌流出來。姑媽不是壞人,她疼愛弓子,但剛才那一席話勾起弓子對身世的悲傷。

這個時間,電車裡乘客很少。弓子貼靠在角落的窗口前發獃,似乎忘記自己手裡還提著箱子。

「我不是從媽媽那兒逃出來的……」弓子自言自語。要是被姑媽那樣誤解,她覺得對不起媽媽。如果現在回到媽媽家裡,恐怕以後再難邁進姑媽的家門。

我是無家可歸。不論住在哪一邊,陰影總伴隨著自己。歸根到底,就是因為自己的親生父母指靠不上。弓子心緒頹喪,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索性人不知鬼不覺地躲到一個僻遠的地方去。但立刻驚醒過來:爸爸不就是這樣的嗎?!

在午後明媚的陽光照耀下,美寶堂店面雅緻而寧靜。就川村一個人在擺弄手錶。弓子想問他清在不在家,但沒有說出口。

「啊,好、好……您來了。」川村招人討厭的面孔高興起來,露出親切的神情。他忙不迭站起來,走到敬子休息的房前,為弓子開門。

「夫人,您瞧,來了個好人。」

「誰?」敬子似乎要從床上坐起來。大概燒還沒退,她臉色紅撲撲的,看起來比平時還健康。她從枕頭上抬起腦袋。要是昭男來,川村不可能稱他為「好人」,但……敬子忽然覺得激動心跳。

「哎呀,弓子,你怎麼不早點來?媽媽都快不行了。現在已經好多了。我心想,還有很多事要辦,還不能死,就挺過來了。」敬子半是開玩笑半是對弓子撒嬌,表情卻很安詳恬靜。

「姐姐打電話來,我才知道的。聽說病得不輕,就趕來了。」

「是嘛,朝子打電話了?我沒讓她打,只是想見你,想得厲害……心想你要來了,就不讓你回去。」

弓子點點頭,一股暖流淌過心田。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弓子反而被生病的敬子關心安慰,禁不住珠淚潸然,輕輕地坐在藍色椅子上。

「是姑媽不讓你到我這兒來吧?」

「……」

「好,明天我就去向她賠禮道歉。」

「明天,您身子怎麼行呢?」

「沒問題。今天就想起來。」敬子坐起來,床吱嘎吱嘎直響。弓子從被角取過便服棉袍,披在敬子肩上。這件棉袍也浸透著柔情蜜意。敬子穿著它,經常讓那個人抓著肩膀,所以覺得很漂亮。

弓子溫柔地撫摸著敬子的髮際,輕輕地把鬢髮攏上去。

「亂蓬蓬的吧。」敬子也把手伸到腦後,放在弓子的手上,握著她的手指頭拉到前面,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說,「弓子,把行李放到二樓。有換的衣服嗎?」

「有。」弓子提著手提箱站起來。她心裡還是挂念著清,但終於沒有開口。弓子對清既不怨恨也不討厭,分開以後,還不時思念掛懷。想起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的情景,未免暗自臉色赧然。但是,一旦被清急赤白臉地逼著表態,她就覺得待不下去,才離家出走。

弓子正要走出去,看見屏風後面放著清的床鋪和桌子,心頭又起伏波動。

二樓是一間西式大屋子和邊角里一間只有兩疊的小房間。小房間是芙美子的卧室。通往陽台晒衣場的通道兩側是廁所和浴室。光線充足的廚房、不鏽鋼的洗物槽、閃閃發亮的煤氣灶,顯得清潔乾淨。一切都設計得那麼細緻周到、方便省事。寬敞的屋子既可以做客廳,也可以做起居室或者書房。拉開屋內遮斷的帘布,一面牆的上方是放置東西的地方,下面僅容床鋪。鋼琴、鋼琴上的小擺設、綉著淡綠色珍珠的床罩,弓子是那麼熟悉親切。

但是,弓子環視一遍新房間後,沒有發現一樣爸爸的東西。爸爸已經從這個家裡消失了。她把校服掛在鮮紅色的衣架上,拿起同樣顏色的尼龍刷。這裡一切的一切,連所有角落都是敬子一個人的家。

芙美子抱著被子從陽台進來,一邊鋪床一邊說:「小姐,您一直住下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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