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新年

除夕之夜,弓子和姑父姑媽一起,把腳伸進腳爐里一邊取暖一邊聽收音機里的除夕鐘聲。

兩個兒子去志賀高原滑雪,好像年年如此。他們也叫弓子一起去,但弓子覺得自己現在這種情況不去為好。

孩子一走,矢代家顯得格外安靜。姑媽每天忙著家務事,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等早出晚歸的丈夫回來。這個家就像一塊洗得乾乾淨淨的白布,平淡無味。

姑父姑媽聽著除夕鐘聲,似乎無動於衷。辭舊歲也好、迎新年也好,對他們都無關緊要。

正月的食盒跟敬子家無法相比,實在寒酸貧乏。這是姑媽在百貨商店的地下隨便湊合著買來的便宜貨。

弓子懷念在敬子家聽收音機里除夕鐘聲的情景。

長野善光寺的鐘聲、越前永平寺的鐘聲、松島瑞岩寺的鐘聲、鎌倉圓覺寺的鐘聲、近江三井寺的鐘聲……隨著播音員抑揚頓挫的聲調、優美抒情的解說,把大家帶到古寺之都京都,聽知恩院、天龍寺的鐘聲彼此呼應。

敬子非常喜歡聽收音機播放的除夕鐘聲,那熟悉的鐘聲悠揚蕩漾、餘韻綿長,敬子聽得如痴如醉、感心動容,於是愉快地回首往事。弓子也會放下吃過年面的筷子,凝神傾聽那悅耳的鐘聲。

矢代家連過年面都不吃。

「什麼地方在敲鐘?不是收音機里的。」弓子睜開眼睛。

「啊,是池上本門寺的鐘聲。」姑父平平淡淡地說,然後從食盒裡捏起一粒紅豆放進嘴裡嚼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粗茶。

「姑父,人有一百零八種煩惱,挺多的。都是哪些呀?」

「不知道。人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這些恐怕都是煩惱吧。」

「我說……這紅豆是明天吃的。」正在補襪子的姑媽說。

「啊,已經是元旦了。現在可以說新年好了。別再補補衲衲的。」

「馬上就好……弓子,你要是有破襪子,拿出來,姑媽補得可好了。」

「我也補得不錯。」

「好了,睡覺吧,不然要感冒。弓子也休息吧。」姑父打了個哈欠。

「噢。」弓子站起來,走到走廊上,耳邊響動著環繞房屋的輕微的風聲。她打開枕邊昏黑的檯燈,換上睡衣,雙腳一鑽進冰涼的被窩,從腳心滲上一股孤獨感。

要是在敬子家過年,除夕夜絕不會這麼早就睡覺。弓子在敬子家裡生活後的第一個除夕夜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家是新蓋的,榻榻米的顏色很新鮮,電燈也很明亮,一邊聽一百零八響鐘聲,一邊熱熱鬧鬧地吃年飯,然後敬子催著大家一起奔向淺草。

從仲見世參拜觀音,除夕的鐘聲長鳴不息,新年參拜神社,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的人大概怕剛剛梳好的日本髮型到元旦早晨會被弄髒,就用紙把髮髻包起來,尤其引人注目。

逛完淺草,又去明治神宮。連神宮的大門通道上都燃起了篝火。

回到家裡,沐浴凈身,飲屠蘇賀新年,然後才睡覺。

清和朝子歡天喜地地笑鬧,小弓子也興奮得睡不著覺。

元旦早晨睡個大懶覺。

每年除夕,敬子總是高高興興地忙裡忙外,孩子們也受到歡樂氣氛的影響,往往跟著大人徹夜不睡。

但是,只有俊三不喜歡這種平民百姓的過年方式。

「大過年的,幹嗎忙忙叨叨的,還是睡大覺好。」他連參拜神社都不去。

弓子也想起父親過年時的樣子。

等到弓子能在廚房給敬子當幫手做菜以後,除夕夜就過得更加開心。去年除夕,早早地做好年飯後,就和敬子、清三個人在銀座的中國餐館聽廣播除夕鐘聲。

今年媽媽住在旅館裡,不知道怎麼過的年?弓子心頭充滿眷戀之情,她真想合掌祈禱:今年只能回憶和媽媽一起過年時的情景。好好睡一覺,迎接新年吧。

年底連著晴天朗日,反叫人擔心元旦會不會變天。不過元旦這一天卻是陽光明媚,暖洋洋像小陽春天氣。

弓子被噩夢驚醒了。

防雨套窗已經打開,燦爛的陽光照射在眼前的拉門上。弓子賴在暖和的被窩裡。

「大年初一就做了個怪夢……」

弓子夢見一隻手(一眼就能認出是父親的手)把一個長約十五厘米的裸體丘比特偶人放在她的枕邊。丘比特立刻揮動雙手,邁動兩腿行走。她雖然知道有這種偶人玩具出售,但在夢裡並不覺得它稀奇可愛,只感到恐懼。弓子拚命想從這個活動的東西身邊逃脫出來。她被噩夢驚醒了。

「做了一場噩夢……」

弓子穿上紫色銘仙綢棉袍,系好細腰帶,下了床。

姑父正在盥洗室洗漱。餐室帶腳爐的榻榻米上擺著屠蘇酒和套盒。

弓子洗完臉回到卧室,薄施粉黛。她穿著和服,卻不會系腰帶。「姑媽,姑媽,你幫我系好。」

「家裡沒女孩子,我也系不好。我系的腰帶樣式太老氣。就是系雙層筒狀帶吧,太複雜。」姑媽轉到弓子身後,邊琢磨邊系,然後笑著拍了拍鼓形結帶,說,「好,總算系好了。」

姑媽跪坐在餐室的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對姑父說:「新年好。」

弓子也跟著姑媽拜年:「姑父、姑媽,新年好。」

「新年好。弓子今天好漂亮呀。」矢代一邊喜滋滋地看著弓子,一邊端起朱漆酒杯讓妻子斟酒。

「來,弓子。」姑媽給丈夫斟完酒後,打算給弓子斟。

「姑媽,我先給您斟。」

「不,老年人後喝。」

「應該是我最後。」

弓子端起朱漆酒壺,學著姑媽剛才的樣子,將濃稠的屠蘇酒斟進姑媽的酒杯里。

「每年過年就姑父姑媽兩個人嗎?」

「嗯,這兩三年一直這樣。」姑父點點頭,「弓子,你再給我說一遍新年好,行嗎?」

「再說一遍……為什麼?」

「你的嗓子好聽,就像黃鶯在梅樹上鳴唱。這幾年每到正月,就我們兩個人,冷冷清清。今年你來了,如同紅梅黃鶯,感覺到春天的氣息。」

「您這麼一說,我倒不好開口了。」

「弓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零七個月。」

「七個月?這就怪了,虛歲該二十了吧?我們要算足歲,也還是去年的歲數,我五十六,你姑媽五十二。過年不添歲,簡直不可思議,日本優良的風俗習慣差不多丟光了。」

「我都二十了,真可怕。」

「好了,咱們吃煮年糕吧。」姑媽說,「正月好天氣,今年春天弓子高中畢業,二十歲這一年一定好事上門。」

「姑媽,您別說我二十了,我不願意。」

元旦這一天既不串門拜年,也不會有人來拜年。於是矢代說:「弓子,吃完年糕,一起出去散步吧。到本門寺一帶走走。怎麼樣?」

「弓子還在居喪,不能去拜廟參神。」姑媽一邊剝著橘子的內皮,一邊提醒丈夫。

「本門寺不是寺廟,是日蓮宗的。」

聽姑媽這麼一說,弓子也覺得自己還在居喪。

「姑媽,你們出去吧,我看家。」

「我最願意待在家裡,習慣了。元旦一大早就跟你姑父一起出去散步,莫名其妙,反而累。」

矢代卻迫不及待似的在門口走廊上喊道:「喂,快走呀!」他並沒有指名道姓。

弓子走到穿著黑色和服外套的姑父身邊,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路旁凈是沒有毀於戰火的老舊房屋,穿著長袖和服的小姑娘在踢羽毛毽子,不時響起清脆的鈴聲。

一會兒,房屋和行人逐漸稀少,周圍一片待售的荒地。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路兩旁低矮的山崖裸露著黃褐色的泥石,枯黃的野草根部萌出綠芽。

「姑父,那是艾草嗎?」

「嗯,我也不知道。」

弓子發現幾處鑽出地表的嫩綠的芽尖。今年冬天暖和,還沒有入寒,春天就已經悄悄地潛入人間。

「弓子,這就是艾草。」弓子的耳邊彷彿迴響起敬子爽朗快活的聲音。那是去年十二月,敬子從外頭回來,拿出包著的手絹,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包著艾草。

「今年的艾草都長出來了……」

「是溫室的吧?」弓子一問,惹得敬子笑起來。

「正月你在天婦羅店吃過款冬莖吧?那也不是溫室栽培的,是從南方運來的。」敬子把艾草拿到鼻子下聞著。

「媽媽,你這麼喜歡艾草呀。」

「噢,艾草長在農村,有一種以前我生活過的老街的味道。」

去年敬子摘來的艾草比現在眼前的艾草還要長。弓子彎下身子,摘了兩棵艾草。

想見媽媽。彷彿從身體深處滲出一股懷念眷戀的情感,她不由得放慢腳步。

「弓子,你怎麼啦?」姑父說,「穿著和服外套,身子發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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