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本正經的戲謔

第二次人流手術以後,朝子的身體也很快恢複了,只是依然消瘦,纖腰一把,如風前弱柳。

「這麼瘦,會不會有病?」別人這麼一說,朝子就杏眼圓睜,說:「我是老妖婆,瘦點好。」

她在電視童話劇里扮演老妖婆的角色。一套上假鷹鉤鼻,瘦削的臉龐簡直和形銷骨立的老妖婆無異。朝子喜歡演戲,越忙越帶勁兒。身體勞累,一照鏡子看到自己氣色不好,就每天皮下注射維生素B和補肝劑,算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

小山很能幹,什麼角色都演。他還極力把朝子引薦給方方面面,十分賣力地為她攬活。兩個人忙得跟名演員不差上下,卻依然默默無聞、毫無名氣。

不過,儘管一次演出費含稅金還不到一千日元,但積少成多,有時能碰上一人兼兩個角色的演出,收入還算可觀。

要不跑龍套要不當配角,忙得四腳朝天,幾乎每天都要晚上十二點以後才能回家。

「現在的電視迷可不得了。」一天晚上,深夜歸來的小山忽然說。

朝子迷迷糊糊地醒來,以為小山也有了「追星族」。「哦?」

「今天在攝影棚里,菊池伊三郎給我看一封女觀眾來信。信中說只要她一看見電視里有伊三郎的面部特寫,就親吻屏幕。」

「啊!」朝子貌似驚愕地皺起眉頭,其實心裡大失所望。

菊池伊三郎是當今電影古裝片最走紅的年輕英俊的男影星。

「妙極了。電影銀幕上無法親吻,電視屏幕上可以親吻。」

「真噁心。」

「你說,是不是女孩子吻電視屏幕,就說明演員叫座吃香?」

「我演老妖婆,人見人恨,一上電視,觀眾不給我吃拳頭就算不錯了。」

「嗯……」

「我們難道一直就這樣混嗎?」

「不會一直這樣乾的。」

「是嗎?」

「會時來運轉的。」

「我累得趴下了。」

「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這是小山的口頭禪,「我不累。」

但是,朝子甚至從小山的撫愛中都感覺到疲累。或者說,她漸漸地畏懼小山的愛撫,而且害怕再做手術。

朝子一聽別人說她臉色不好、身體消瘦,就對小山的漠不關心感到氣憤。

小山追求的似乎是一種缺少溫馨的心心相印的生活。

日子過得下去過不下去都不是理由,如果真想要一個孩子,怎麼也養得起。比起照片被人鑲在鏡框里的女影星,朝子對做母親更懷有朦朧的憧憬和寧靜之感。正因為嚮往「溫馨的心心相印」的生活,她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朝子一邊懷著對分娩的畏懼、對剛剛出生的嬰兒的驚怕,一邊在心靈深處催動母愛的萌芽。有時候,她被小山抱著做愛時,眼前會忽然出現自己抱著孩子回娘家的景象,氣得小山一把推開她:「你想什麼呢?!」

「心神不定……」朝子頓時心冷如冰,既失去柔情蜜意,也不想擁抱溫存。「要是這次再有了……」她孤獨地閉上眼睛。

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晚上互相關心,談論白天各自的工作情況。

朝子從小就沒有受過母親和哥哥的疼愛。嬌滴滴甜蜜蜜唱歌的只是弓子,朝子在家裡遭受冷遇,連一支歌都沒唱過。要是能經常唱唱歌,脾氣也不會這麼倔強。

但是,學校曾組織他們去慰問戰爭孤兒,演出木偶戲。那些木偶都是朝子親手製作的。日復一日,她自己也像受到親切慰問似的,心情變得愉快起來。

朝子在做木偶等女孩子的手工藝方面心靈手巧,而且專心致志、一絲不苟。但後來不再模仿這些東西,也不願意做衣服和下廚房。

朝子自小受母親和哥哥的氣,盼望著結婚後能得到丈夫的理解與疼愛,但看來小山不知冷熱、缺乏感情。她甚至覺得同樣干演戲這一行,被一個一天到晚疲於奔命的小夥子指指點點、頤指氣使,還不如跟著一個對自己關懷備至、體貼入微的中年男子,這樣不但心情舒暢,演技也會大有長進。

朝子懷疑自己沒有先前那樣愛小山了。「我和弓子不一樣,也許我跟誰在一起都會是這種結果。」

在家裡的時候,朝子看不慣弓子小心謹慎、八面玲瓏的溫和做派,分開以後,反而時常懷念。

朝子結婚的時候,弓子送給她帶蓋的筆盒做紀念。朝子現在每天都用著。一看到白色象牙蓋上鏤雕的紅薔薇,就體味到弓子的一片溫情。

一個拍電視劇的同事送給朝子兩張音樂會的票。她把一張送給弓子。十二月中旬的星期六晚上演出,評論界認為這位年輕的鋼琴演奏家在歐洲最具有現代派風格。弓子聽鋼琴演奏,一定很高興。

弓子立刻來信表示感謝。說現在正在定期考試,不過星期六晚上可以去聽音樂會,很高興能和姐姐見面。

朝子受到弓子興高采烈的情緒感染,也很開心,有一種姐妹般情同手足的親切感。

但是到了星期五,朝子接到通知說工作日程有所變動。這樣,星期六晚上就聽不成音樂會了。她大失所望。這一張票給誰呢?她拿不定主意,兩張票座位是挨在一起的,給媽媽?雖然也是好主意,但可能讓弓子為難。

朝子坐在化妝室里,化妝師正給她梳頭染髮、把象牙指甲套在手指頭上,準備上場拍電視劇。她忽然靈機一動:給田部大夫怎麼樣?

她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激動,舉起老妖婆指甲長長的手做一個念咒施魔的動作,用朗讀台詞的聲調說:「用妖婆的魔法讓他們相會……」

朝子對昭男和母親的關係並沒有疑神疑鬼。她對別人的風流韻事不感興趣,不把心思花在這上面。自己在這方面也很淡泊,所以缺少風情。

一想到昭男和弓子並排坐著聽鋼琴演奏,她覺得很浪漫。她對昭男懷著朦朦朧朧的好感,所以在動手術的前一天昭男前來探望的時候表示:我要是弓子,就嫁給田部大夫。

還不到朝子出場的時間,她一副長眉白髮的老妖婆模樣給昭男打電話:「我是朝子,前些天謝謝您……」

「噢,身體好嗎?」

「好,托您的福……明天晚上您有事嗎?」

「沒什麼事。」

「想不想聽卡欽的鋼琴演奏?」

「啊……」

「我去不了,有一張票。」

「是聽鋼琴嗎?」

「不感興趣嗎?」

「也不是。」

「那就去吧。」

「就像挨你剋一樣。」昭男聽朝子說話還是那麼沖,不由得笑了。

「票用快件給您寄去。告訴我住址。」

昭男不想告訴她目白的住址。「寄到醫院吧。」

「這樣吧,為了保險起見,我把票放在這兒的傳達室。在日比谷公會堂演出,反正您去也要從這附近經過。」

「好,知道了。」

「六點半開演。」

「可能去。」

「不許說可能。一定要去。」

「那好,一定去。可能女的不喜歡吧?」

「您說什麼?」

「沒什麼。」

「一定要去。好,再見。」

朝子放下電話,回到後台,對著鏡子里施放魔法的妖婆微笑。

「朝子,瞧你樂的,有什麼好事嗎?」演公主的演員問她。

這是一部西方童話劇。朝子和山林看守人、大灰狼、馬面人等一起從昏黑的走廊向攝影棚走去。

碰上小山也在外頭工作的日子,朝子這邊的事一完,就打電話找他,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朝子多半餓著肚子等小山一起吃晚飯,但小山往往只顧自己,不等朝子。

「別忍飢挨餓,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小山常說。

「可我想和你一起吃。一個女人去餐館,多不好意思。」

今天晚上,小山工作先完,就一頭扎進有樂町的麻將俱樂部里。

朝子在麻將館旁邊的茶館裡一直等到清客關門,小山才姍姍來遲。

「吃飯?打麻將的時候我已經吃過了。」

他們沿著人影稀少的小路往有樂町車站走去。走到燈火明亮的巷子,朝子才在一家中餐館吃晚飯。小山無聊地隨手翻看報紙。

「你也吃點麵條什麼的,陪我行嗎?」

「不用了。浪費。」

「麻將打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我可等了你好長時間。」

「幸虧你在等著,才散場的。」

「賭博你不行。」

「嗯,是不行。」

「沒時間泡在裡面,不行也好……」

小山沒有回答。朝子忽然冒出一句:「那個死去的叔叔特能賭,真叫怪事。」

小山在神仙魚餐館見過島木俊三一面,當時朝子當著小山的面叫他叔叔。所以現在朝子一說叔叔,小山就知道指的是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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