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短外褂

「讓您久等了。」川村滿臉通紅地站在敬子面前,「出來晚了,本想直接往您家奔。」他看著敬子的樣子,斷定她等得著急疲累,便說:「可是,今天……」

「有好東西嗎?」

「有呀。所以出不來。」川村掩飾不住喜悅的心情,而且故意不把東西馬上拿出來。

敬子替川村要了一杯熱咖啡。「餓了吧?咱們一起吃點竹葉壽司去。」

「竹葉壽司,是在新橋吧?」

「快點給我看啊。」

川村這才從磨得發亮的皮包里拿出一個紅黑色的小綢方巾包,打開一看,是一顆蠶豆那麼大的翡翠。

「怎麼樣?底價十二萬起叫的。」川村連同放大鏡一起交給敬子。

「多少錢買下來的?」

「嘿,您猜猜看。」

「別煞有介事的,三十萬吧?」

「不,二十多萬。夫人,您還是一位門檻不精的大小姐呀。」川村揚揚得意。

的確,色澤滑潤,既然川村看得上眼,敬子就沒必要用放大鏡挑毛揀刺。這比先前賣給昭男嫂子的那粒還大。接著,川村又從皮包里拿出一個放針頭的盒子大小的珠寶盒,打開一看,裡面裝著半克拉的鑽石、中間突起部分紋理清晰的貓眼石、天然紅寶石等。還有一些在拍賣市場不值錢的珊瑚、紫水晶之類的東西,但適合敬子設計加工。

敬子看著這些珠寶,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不論哪一樣都是自己店裡的東西,用不著在意別人的苛求,可以匠心獨運、自由發揮才能加工設計,不由得心花怒放。

川村從筆記本上撕下寫有成交價的那一頁紙交給敬子。「謝謝。」敬子用高興時顯得純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川村,「這些,都是我的啰。」

「是的。都是您店裡的。」

「先放你那兒。現在放在家裡不放心,幾乎就我和女傭兩個人,我又天天在外面跑……」敬子把翡翠等放回川村的皮包里,然後像自己的包似的喀嚓一聲扣上金屬扣。

「店鋪開張以後,我認識的一些投機商也會光顧。不過,那幫人就交給我來對付。他們比拍賣市場更靠不住。」

「好,就這麼辦。」

「雖說這幫人靠不住,裡面也有點石成金的能人。就為著這寶石,他們跋山涉水四處奔走,簡直就跟古代的武士巡山修鍊一樣。要不是您救我一把,說不定我也就跑碼頭了。」

「聽起來還怪有意思的。」

「其實我這個人規規矩矩安分守己,缺少綠林好漢那种放浪不羈的稟性。想一想,要是跑單幫,就可以逃稅呀。」

「我也從來沒交過稅。」敬子小聲說。

「店一開張,碰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上稅。」

「是呀,以前從來沒想過,現在心裡沒底。」

「大小姐,您這買賣是個空當,要是內閣改組後能降低稅金就好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經營的是高檔奢侈品,跟這個失業、破產的時代格格不入。」

「這方面的事就交給你辦。這不正是掌柜的看家本領嗎?」

「這可是叫人打哆嗦的事。」川村真的哆哆嗦嗦縮著肩膀站起來,「我進過一回局子,別再讓偷稅漏稅折進去。可怕,太可怕了。」

「可我對這方面的事一竅不通。」敬子覺得每月按時繳納固定資產稅、市民稅,就像付洗衣費一樣的感覺,但從來沒交過所得稅。從草野店拿到手的首飾款式設計費屬於私下報酬,推銷的手錶和寶石都是別人的東西,自己多半只能拿點回扣。

敬子想起俊三的出版社虧損赤字的時候,滯納稅金高得令人咋舌。

「先別考慮稅金,當務之急是周轉資金和進貨備貨問題。」敬子說。

兩人到新橋吃了竹葉壽司,算是晚飯。然後川村回家,敬子上了電車。

敬子琢磨著穿羔皮大衣的外國婦女的耳環,能不能用黃楊木做成偶人手持的小絲柏扇的扇軸,再用黃金圈穿過去。紅色絲線映襯著粉頸雪膚不更顯得風致娟好嗎?她還想起在博物館看到的說是從朝鮮古墓中出土的金色女式耳飾,看來又大又重,可東方女人在千年前就佩戴那麼華貴艷麗的耳環。她還看過中國唐代巧奪天工的各種女式化妝器具和飾物。日本古代的玉璜有的也用好翡翠。

櫥窗的角落裡放一把黃金刀,再配一束堇菜。

敬子的心在夢幻與童話的世界裡輕鬆自在地徜徉。

進了家門,看見走廊上流瀉著明亮的燈光,廊下擺著兩雙鞋,她不禁心頭一愣。這既不是昭男的鞋,也不是弓子的鞋。

當她一眼看到一男一女的兩雙鞋時,腦神經不可思議地立刻反應是昭男和弓子的鞋。

但敬子明白是朝子兩口子來了。她硬邦邦地問出來迎接的芙美子:「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夫人出門不久,大小姐就來了。」

「是嗎?」

「說是身體不舒服,從醫院來的。剛才田部大夫還來過,坐了一會兒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敬子目瞪口呆。

朝子緊貼在小山身後出來。「媽媽,你回來啦。今晚我們就住在這兒。」看樣子沒病沒痛。

「聽說你身體不舒服……」

「嗯,有點,勞累的。明天還得再去一趟醫院。」

「哦,是不是瘦了?」

「胖了。」朝子用右手摸著脖子,好像那一塊胖了似的。敬子的目光移到站在旁邊的小山身上,她切實感覺到閨女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

「打擾您了。」小山說。從他的神情中也看不出朝子有病。

比起這兩個人來,敬子的芳心柔腸更惦念乘虛而入、不待自己歸來便離去的昭男。他大概不願當著小山的面見自己吧?

敬子剛剛進門,不便給昭男打電話,也不便馬上再出去。

「田部大夫很親切,為人真好。」朝子說。

「給我沏一杯香香的熱茶。累了,想喝茶。」敬子對朝子說,然後一邊把錢包放進衣櫃一邊問小山:「朝子連沏粗茶都不會吧?很多事都叫你吃驚吧?」

「我也喝不出粗茶是什麼味道。」

「朝子真幸運。」

敬子走出去,重新系好腰帶,正在換和服外褂的時候,聽見清回來的聲音。

「啊,你回來了。」

清昨天晚上也沒回來。他在家裡待不下去,回來睡覺也是為了力圖從巨大的創傷中自拔。敬子看著他悲切痛苦,擔心他年輕的心靈會不會崩潰。

清對敬子發脾氣、鬧彆扭,把一切不順心的事統統歸咎於母親,從不給個好臉色。敬子也覺得他在家裡就心煩意躁、不得安寧,所以對他的所作所為只好睜一眼閉一眼。可是今天聽清跟妹妹說話的聲音,感覺到一種溫暖的情意。

朝子用年長者懂事的口氣說:「哥哥,瞧你動不動臉色就那麼難看,你不懂得幽默……」接著考慮找一句合適的話收尾。

「朝子談論幽默就像螳螂發笑。」

「螳螂,是什麼東西?」

「螳螂都不知道嗎?就是那種蟲子,一年到頭怒氣沖沖的樣子……」

「我要是螳螂呀,就活不到一年。」

「一輩子就舉著它那鋸子般的胳膊過日子。」

敬子走進去,三人和氣融融地聊天。清正剝著麝香葡萄淺綠色的外皮,敬子輕柔地坐在他旁邊。清頭髮整齊,颳了鬍子,臉色紅潤明亮。

敬子一邊捏起自己盤裡的麝香葡萄一邊問朝子:「這是哪兒來的?」

「小山拿來的。」

「哦?謝謝。」敬子的目光和小山碰在一起,頭略略一歪,「沒想到。我很高興。最近覺得有些寂寞,心裡發慌。」其實,這些話是說給清聽的。

「芙美子說想年底回去,所以我正考慮搬到旅館住一陣子。」

「這個家我們也就來不了了,覺得冷清。」小山說。

「小山,你也這麼說嗎?」然後她轉過身對清說:「清,你說這樣不好嗎?生活簡單一點,改變一下心情,你的情緒也會平穩下來。」

清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忽然微微一笑。「我無所謂,媽媽你覺得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吧。」那聲調既像坦率又像挖苦。

「這個家已經賣出去了,新的家只等牆壁一干,傢具搬進去,就可以住。也就年底年初這段時間……」敬子說到這裡,忽然心血來潮,改口說,「反正是住旅館,要不到山裡的溫泉去過年。怎麼樣?小山,你也一起去,行嗎?」

今天晚上,兒子、女兒和女婿陪著自己,敬子心神怡然,對昭男的思念也漸漸淡薄。

在旅次上辭舊迎新,猶如向新生活敞開一扇新的窗戶。

小山第一個贊成:「好哇,一定帶我去。」

小山因著與朝子的婚事,雖然與敬子見面還是屈指可數,但他喜歡敬子盛年女性的容貌與嫻雅的風韻。每次見到她,心裡熨帖,似乎總想讓她寵愛,覺得她是一個生活悠閑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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