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落巢雛鳥

昨天晚上,弓子被清逼得走投無路,一心只想著逃匿躲藏,避開他的糾纏。她跑回房間,打開手提箱,裡面還放著新的盥洗用具。她把平時穿的外衣和內衣拚命往裡塞,然後拉上拉鏈。

可是一旦離開家門,要去往何方?腳下無路可走,無處可以棲身。

弓子也不脫衣服,愣怔地躺在床上。這個樣子就是等敬子回來,也無法向她訴說心中的委屈。

敬子是清的母親,而不是弓子的生母,這使她柔腸寸斷。

弓子關熄檯燈,哭得疲憊困頓、昏昏沉沉。就在迷迷糊糊將睡未睡之時,她忽然聽見父親大喝一聲「傻瓜」,驚醒過來。

他呵罵什麼?在似睡非睡之中,她惶恐不安。是呵罵清嗎?是呵罵自己想離家出走嗎?都不是。好像是呵罵自己被昭男勾引得神魂顛倒。她心頭如小鹿亂跳、惴惴喘動。

她豎起耳朵,心想敬子會來她的房間探望一下,但敬子不聲不響自顧自地睡覺去了。

「媽媽已經把爸爸忘得一乾二淨。」弓子身有所感,漸漸地敬子回來的時候,也不到門口去接她了。這固然因為敬子回來太晚,更是因為她跟昭男在一起才晚歸,使敏銳纖細的弓子心靈痛苦的緣故。

「還是待不下去。」已經打消的離家出走的念頭又捲土重來、欲罷不能。

明天早晨上學的時候,把手提箱帶走放在朋友家裡,打算去找矢代姑媽,在她那兒寄居一段時間。

弓子猶如從窩裡掉下來的小鳥一樣驚悸慌亂地大哭一場。然而,當淚水哭干以後,心裡反覺得輕鬆,覺得夢中聽見的父親的聲音是鼓勵自己拿出勇氣,不要優柔寡斷。

「托矢代姑父給我找個工作。」弓子沉浸在莫名其妙的興奮之中。

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弓子先把手提箱放到門口的角落,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門。她提著書包和手提箱,沒在每天早晨上學換車的新宿站下車,直接坐到品川站,換乘京濱線去大森的矢代家。她很少到這一帶,望著車窗外陌生的街道房屋,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姑媽送丈夫和孩子們出門後,正在收拾屋子。

「哎呀,稀客。快進來。」她招呼弓子,「這麼一大早來,有什麼事嗎?」

當她知道弓子離家出走後,便想刨根問底打聽什麼原因。

弓子不想談清的事。於是姑媽妄自推測,認定敬子這個女人心地狠毒。

「她把俊三攆出門還不夠,又把你趕出了家門。是不是?」

「我不是被趕出來的。」

「就差沒公開轟出去了吧?!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就做姑媽的孩子吧。以前你寄居在我這兒的時候,我家窮得緊巴巴的,還能收容你。現在不同了,日子好起來,孩子們都大了……」

弓子自然沒有輕易成為「姑媽的孩子」的意思。

「敬子還以為你上學去了吧?活該!」

被姑媽這麼一說,弓子越來越心神不定,挂念敬子會對自己的出走像對父親那時一樣坐卧不寧,或者驚慌得更加六神無主。弓子想起敬子在父親出走後五內俱焚的樣子,不禁心如刀絞,但無法悲哀動容。

她開始後悔自己冒冒失失地來投靠姑媽。

「弓子,你不想見一見真正的母親嗎?」姑媽問。

弓子搖搖頭。

「是嘛,雙方都沒有感情,就算是母女關係,你們之間也非同尋常。」姑媽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弓子,說,「京子的身體也全好了……」

弓子不想聽這些話。

表兄弟們放學、下班回來,吃完晚飯後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矢代回家。弓子就像來做客似的挂念著敬子。她想到自己無謂地讓敬子牽腸掛肚,心裡七上八下。

矢代一見弓子,愉快地說:「啊呀……」

「弓子從家裡出來的,好像在敬子那邊待不下去了。」姑媽一邊把矢代的大衣掛在衣架上一邊說。

「這不得了。」姑父不慌不忙地說。

「不是待不下去……」弓子說。

姑父坐下來,說:「這麼可愛的小公主離家出走了……」

「我不是公主,我想在姑父的公司里找一份工作。」

「不行呀,我從來不雇離家出走的姑娘。好啦,等你高中畢業後再工作也不晚。到時候再商量吧。」

「姑父跟弓子開玩笑。」

「什麼不高興的事讓你跑出來的?」矢代比姑媽顯得親切隨和。

弓子什麼也不好說。

「恐怕家裡都牽掛著你吧?」

「嗯,都挂念著我。媽媽……我心裡也不好受。」

「打電話告訴他們,說你在我這兒。」

「那隻對媽媽說,不告訴其他人,好嗎?」

「其他人?是誰?」

「……哥哥。」弓子被姑父和姑媽的兩雙眼睛盯著,鬧得面紅耳赤。

矢代打電話給敬子,約定明天下午見面。

見面的地點在一家叫「神仙魚」的餐館,敬子覺得這個名字怪有意思的。她想起昭男搬到目白的時候,把熱帶魚全給扔了。

矢代先到餐館等著她。「這兒是第一次來嗎?」

「啊。」敬子不願意看矢代那張臉,故意環視四周。魚缸里的水略顯鐵鏽色,熱帶魚在裡面一動不動。

「說起來,這家餐館跟您家還有點緣呢……」矢代的口氣顯得很輕鬆,「這似乎是小山和朝子留下美夢的地方。」

「哦?」

「我在這兒見過他們倆,當時我和俊三在一起。」

敬子覺得忽然被揭到痛處,原來弓子的父親也到這裡來過。矢代選擇這兒作為見面的地點,是有意咎責自己嗎?

然而,弓子活著。敬子用不著聽矢代說,她對弓子的心情洞見癥結。

「弓子讓您費心了……」敬子先開口,「這是弓子名下的東西,請您交給她。」

她把包在紫色白梅方綢巾里的存摺和印章交給矢代。

矢代被敬子搶了先,躊躇著說:「不,用不著這樣。她大概是一時衝動。」

「不過,她也需要錢。」

「那好,我先收下交給她。」

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辦完,敬子頓感凄寂,不覺淚盈於眶。

現在她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聽。一切都即將過去。沒有一樣可以相信完全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畢竟是女人,丈夫孩子在身邊的時候,心裡最踏實,所以女人就盡最大的力量護著家。」敬子自怨自艾,「這一陣子,家庭弄得七零八落,令人心酸凄惶。」

對於弓子離家出走,敬子既不自我解釋,也不託付關照,而是商量如何解決,一見面就把存摺拿出來。矢代摸不清她到底打什麼主意。難道敬子懷疑是矢代或者他妻子從中教唆挑撥嗎?敬子會不會惱怒弓子,從此甩手不管呢?是不是俊三不在了,弓子畢竟不是她的親骨肉而冷漠嫌棄呢?或許她們倆之間連姑父姑媽都無法理解的深情受到傷害了?或許她們有難言的隱衷?

「現在您能不能去我家裡安慰安慰弓子?或者我帶弓子去您家認錯,行不行?」矢代試探著問。

「今天我不見她,那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

矢代看得出來,昨天晚上敬子沒有合眼。

矢代的日子過得很平凡,但平穩安定。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話就是最高指示。弓子要是服從這最高指示,繼續上學讀書,也就不知不覺踏上了矢代家安定平庸的生活軌道。

學校里誰也不知道弓子離家出走。可是出門時只提一個手提箱,過一個星期,就感到諸多不便。「要不等媽媽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回去看看。」從銀行取了錢,那邊家裡已經有的東西也不敢再買,免得買雙份浪費。

表哥洋一已經工作,表弟春次比弓子小兩歲,在念高中。姑媽聊起往事,對弓子說生春次的時候,「我就照顧不了你了」。

姑媽的手腳長得跟父親可怕地相像,但弓子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切感。姑媽一見弓子,也把俊三小時候的事都倒出來:

「大哥生下來很快就死了,就我們姐弟倆,可從來不紅臉吵嘴。他特好強,去淺草玩,人山人海怕走丟,想讓我牽著他的手,嘴裡卻充好漢,對我說你這麼怕冷,快把手伸出來。大人聽了都樂。他從小就這麼倔強。公司倒閉,不至於去自殺。我覺得他還活著。」

「……」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恐怕是神經衰弱吧。本想和敬子在一起能過上好日子呀。一步錯,步步錯。」

「一步錯,步步錯是什麼意思?」

「第一步就邁錯了。我說的是結婚、你的母親。總覺得她是病號拿她沒辦法,結果旁人慣著她,她自己也縱著自己,變得好吃懶做。病時好時壞,還在海邊住過一段時間。記得那一年正月,我去看望他們,只見京子正在洗臉,那雙手就像貓爪一樣,俊三在後面給她提著長裙子。我覺得他們怪可憐的。就那麼洗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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