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佳人卧病

一家位於日本橋的首飾批發店集中十幾個美術學校畢業的設計師,參考世界各國的流行,設計半年以後的最新流行款式。但據說連設計最成功的款式三個月都賣不動。

清想,要是一種流行這麼快就過時,母親的工作反而還能維持下去。

美國為了把沖繩變為原子彈和氫彈基地,已經花費了十億美元。真是如此嗎?

健康信箱、食譜介紹,再下面有這麼一段話:原子彈——正在國外訪問的首相又是日本薔薇會會長。他把用受到原子能污染後倒掉的金槍魚做肥料培育出來的薔薇花新品種命名為「原子彈」。

這段文字似乎是讀者來信。清覺得即使是屬於小幽默,也未免基調太暗。他皺起眉頭。

這時,聽見門響,清站起來走到走廊,只見弓子坐在門口裡側,昏暗的燈光映照著她的後背。

「你回來啦。」

弓子沒有回答,像木偶一樣站起來。她可能頭暈目眩,走路搖搖晃晃。

「弓子,你怎麼啦?」清趕緊走上去,弓子渾身無力地倒在他的胳膊里。

「啊!」

弓子看似苗條輕柔,這麼癱軟地倒在身上,沉甸甸的幾乎抱不起來。她的臉往後仰著,蒼白失色。

清一邊驚慌地喊著「弓子、弓子……朝子、朝子」,一邊踉蹌地把她抱到床上。

「朝子,快打電話,叫昭男大夫!」

「昭男大夫,不,不要……」弓子忽然開口說。

「對了,昭男大夫是外科,還要等好長時間。」

結果跟家附近的、認識昭男以前就一直是敬子家保健醫生的人聯繫上,請他來看病。

醫生還沒來,弓子出現發紺,呼吸急促,說胸口憋得慌。

清知道弓子拖著病體、忍著痛苦勉強回到家裡,備覺可憐。「會不會就這樣子過去了……」他簡直六神無主。

「朝子,快把她的校服解開!快把襪子脫下來呀!」

「對。」朝子點點頭,「怎麼回事?好可憐呀。」

朝子給弓子解衣脫襪,清到外面打電話催醫生快來。

現在的清,畢竟跟前一次弓子十五歲做盲腸手術要脫衣服時被昭男帶到室外的清不一樣了。

「說是已經出來了。」清回到弓子身邊,然後把朝子悄悄地拉到角落裡,「要是人不行了,怎麼辦?」

「人沒那麼容易說不行就不行的。」

「這可難說。不過,我,即使她死了,因為真正地愛過她,至少我也滿足了。」清淚水盈眶。

「什麼?瞧你多自私。真可怕!」

醫生診斷是腳氣衝心症,打了大量的維生素B,說「不要緊」,又叮囑不要吃米飯等注意事項,就走了。

朝子送醫生出門後,站在房間門口說:「對,總算平安無事。護理就是哥哥你的事啰。你就睡我的床好了,我到你的房間睡。」

還沒等清開口,朝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嘲諷加同情式的善解人意嗎?

清害怕弓子會死去,無意中向朝子流露出自己真正愛戀弓子的心裡話。清沒有後悔,他為弓子的平安無事感到欣慰。

既然對妹妹說了,對母親也要袒露心曲。這樣,愛情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湧澎湃、一瀉千里。

但是,清很在意朝子說他「可怕的自私」這句話。要是弓子真的死去,自己除了思念對她那一份真心的愛情之外,還能有什麼呢?清相信,如果這份愛不能與弓子相通,如果弓子不在人世間了,他一輩子只能用這種思念來慰藉自己。

朝子是刀子嘴婆婆心,看到清和弓子待在一起,大概不好意思攙和進去,自然退出來。

弓子的呼吸不均勻,高一陣低一陣。清心有餘悸。

她好像一下子消瘦下來,白皙的睡臉猶如古畫中的仕女。

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弓子,覺得無比嫵媚,心頭髮癢,真想俯身親吻。但弓子現在是病人。

敬子最好還是快點回來。她現在幹什麼呢?

從弓子的呼吸就能知道她現在痛苦難受。

清摸著弓子的手,給她號脈。脈搏倒正常。弓子的手溫暖柔嫩,像沒有骨頭一樣嬌軟光滑,她全身的肌膚難道都是這樣的嗎?清心頭興奮,像撫愛嬰兒的小嫩手一樣,把長著櫻花花瓣般淡紅細薄的指甲的五根手指,在自己的掌中一會兒握著一會兒鬆開。

弓子輕輕地把手掙脫出來。

「怎麼樣?好一些了嗎?」

弓子依然閉著眼睛,點點頭,好像不願意別人跟她說話。

她剛才發紺那麼嚴重,現在最需要安靜。對清來說,沒有比弓子安靜養病的這個房間更能使他心平氣靜的了。這寧靜的房間似乎充滿清的語言,而弓子就被這語言包裹著休息。

「我沒事,你去睡吧。」弓子就像真正的病號似的說話簡短。

「我在這兒,等媽媽回來……」

清上了朝子的床鋪,躺在被子上,兩手交叉放在腦後。他開始在腦子裡和病人說話:

——弓子,病好以後,我要認真地告訴你:咱們結婚。哪怕你病一輩子,我也不嫌棄你。你小時候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我看見你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就一直這麼想。你還小,不懂事,但我從那時起就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命中注定,我們一起成長;命中注定,我們共同生活。我覺得你純真可愛,才親吻你,可那不是兒童的嬉鬧。

清無聲地一傾積愫,一種悲哀的情緒湧上胸間、堵住咽喉。他閉上眼睛。

彷彿一邊爬上高高的雪山,在星光燦爛的夜空飛翔,一邊進入美麗的夢境——這本身就是一場夢。

腳脖子冷得發麻,清睜開眼睛。忽然,他看見眼前一個白色的幻影,所有的美夢頓時雲消霧散,心頭一陣狂跳。

剛剛洗完澡的敬子穿著白色毛巾面料睡衣,腰帶還沒系,站在昏黑的屋子裡。

「我還以為是死神呢!」清沒好氣地說,「弓子差一點沒死過去。」

「我聽說了。」敬子低聲回答。

清發現電燈上罩著淡藍色的包袱皮。弓子的呼吸均勻平穩。

鐘聲敲了一下,孤寂清冷。

「我也睡好長時間了吧?」清爬起來,搖晃著腦袋。

「有現成的洗澡水。」

「一洗澡,腦子清醒,睡不著覺。」

「熱水泡一泡,暖暖身子。」敬子用命令般的口氣說,接著話鋒一轉,「什麼死神?有這樣說話的嗎?!」

「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見床頭站著白色的影子,嚇得我心驚肉跳。」

「你才把我嚇得心驚肉跳呢。」

「幾點回來的?」

「是幾點來著?記不清了……早就回來了。」敬子支吾著搪塞過去。

敬子從川村家出來後,又去了昭男家。她覺得非去不可。只有對昭男,才能把川村走私手錶敗露的秘密和盤托出,才能把她在川村家的所見所感傾心相告。她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

如果對清說,那結果不是被他痛責一通,就是他不耐煩地哼一聲了事。對弓子更不敢走嘴,她會整天提心弔膽,寢食不安。

然而,敬子最最渴望的,其實還是迫不及待地沉溺在昭男狂熱激烈的愛欲里。

那時昭男已經回家。敬子一進門,他就說「我想你會來的」,一把將敬子摟在懷裡。

當明月高懸天空的時候,敬子才想起弓子來。

她躡手躡腳地打開大門,沒有任何人出來迎接。

弓子生病的事是聽女傭芙美子說的。

朝子好像睡著了,弓子也睡了。清在朝子的床上打盹兒。

敬子匆匆忙忙地洗了個澡,把昭男留在身上的味道沖洗乾淨。

清走近敬子身邊,覺得有一股熱氣掠過自己的臉頰。

最近,母親大為變樣,不像以前那樣什麼事都沉不住氣、驚亂慌神。清覺得她對弓子、朝子和自己的態度都有所變化。

第二天,弓子霍然病癒,雖然身子還是酸軟發懶,有點頭痛,但精神很好。

敬子為了寬慰弓子、排遣她的愁悶,便拿出昨晚草野店讓她設計款式的景泰藍放在弓子手裡,婉轉地說:「弓子,你也動動腦筋,把這個設計成漂亮的飾物,給三十多歲的愛穿洋裝的女人佩戴。」

「我的腦袋瓜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什麼也想不了。再說,三十多歲的女人要求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

弓子雖然這麼說,還是被精美雅緻的景泰藍吸引住了,熱心地端詳著。

看來不是因為昭男的事胡思亂想想出病來的。敬子這時也鬆了一口氣。

「聽說腳氣衝心這種病很可怕,弓子你平時要注意身體。」

弓子坐在被窩裡,低著頭。

「站在街頭募捐累的。」

「是累得我難受。」弓子背過臉,「募捐完以後到學校點錢,回家的時候,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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