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男人運

從電梯出來後,就剩敬子一行和川村了。

將近六點,夕陽映照在下班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馬路上。

「夫人,大阪的大丸百貨商店很快就要在八重洲口開張。」川村善於把眾人皆知的事當作自己探聽出來的獨家新聞,故作神秘地透露,「營業時間到晚上八點,比東京的其他百貨商店延長兩個小時,用這種方式吸引下班的顧客。這主意太妙了。為了不違反店員八小時工作制的勞動法規定,模仿美國百貨商店的做法,採取定時工作制。夫人,現在正招募定時制打工的女孩子呢。」

「我在報上看見廣告了。十月中旬開張,九月底定時制店員面試。」弓子接過川村的話茬。

「你說什麼?怎麼回事?」敬子莫名其妙。

「昨天報上登出來的。」弓子對川村說。

「太太從早上九點到十二點,就是送先生上班以後干三個小時,女孩子,嗯……從下午四點……」

「從五點到八點。」又是弓子明確地回答。

「對,對。放學後三個小時,一百六十日元,和正式職工一樣,參加健康保險和事業保險。這種工作對現在的東京夫人和東京小姐恐怕也很有吸引力吧。」

「可是只收二百人,太少了。很難考的。」

「弓子,你怎麼了解得這麼清楚?」

「昨天看的報紙廣告。我覺得挺有意思。」

敬子知道弓子想出去幹活,覺得她很可憐。學校還有兩個學期才畢業。

田部想把弓子配給昭男的話縈繞在敬子的腦際。可是清怎麼辦?敬子明顯感覺到清愛著弓子。

弓子的早熟讓敬子應接不暇。

「連小姐都覺得有意思,可見是大張旗鼓的宣傳。」川村繼續說,「東京的百貨商店遲早也得延長營業時間。」

清截了一輛西姆卡空車。敬子第一個從敞開的大車門鑽進去。

川村手搭在車門上,依依不捨似的說:「夫人,過幾天到店裡來吧?」

弓子和清上車以後,川村還纏了一句:「請多保重……」

清滿臉厭惡地轉過腦袋,關上車門。敬子和弓子對川村還禮時,忽然發現昭男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啊!」兩人同時驚叫起來。

昭男看見敬子,立刻停了下來。

昭男穿得很整齊。

「您特地來參加緬懷會,很對不起。」敬子的手用力摁著弓子的膝蓋,對昭男說。

「我來晚了,對不起。」

「要不也坐進來,把您送到哪裡去?」敬子急切地邀請他。

司機旁邊的位置空著。

「不用了,我走幾步……」昭男摁著車門,道聲「再見」。

西姆卡立刻加入擁擠的車流。

敬子覺得掃興。她默不作聲,好讓突遇昭男的激動心情平靜下來。

看昭男剛才的樣子,會介意自己的不周嗎?不是的。剖檢一結束,他明知來不及,還一個勁兒趕來參加緬懷會。是不是不好意思?田部的提親表面上像是輕鬆的玩笑,其實莫不是已經徵得昭男的同意了?

敬子獃獃地望著流去的街道。

清也看著窗外。他想,俊三不同尋常的葬禮總算順利結束了,前來弔唁的客人誰也沒有哀傷沉痛。於是想起M. 帕尼奧爾的名言:「葬禮的氣氛極其爽朗快活。所有的人都比死者感到優越。站立的賤民比被埋葬的皇帝更具有價值。」

只有弓子覺得俊三還活著,也許他就在家裡等著大家回去。要是平時,弓子一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敬子,但看見敬子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將來的大事,也就沒有開口。

清硬邦邦的腿碰著弓子柔軟的膝蓋。

弓子無法忍受孤獨,忽然兩手捂著臉無聲地哭泣起來。

敬子和清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個晚上,敬子的被窩照樣和弓子並排著,躺在蚊帳里。弓子只聊兩三句話就睡著了,均勻平穩地呼吸著。「在車裡傷心落淚了……」敬子把手輕輕放在她的額頭上,觸碰到她的眼睫毛。

敬子輾轉難眠。今天見到那麼多人,神經還處在興奮狀態。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朦朧的不安,在腦海里盤繞縈迴。

敬子跟清和朝子的父親白井是經人介紹認識結婚的。白井為人真誠正直,從不跟人紅臉爭吵,但待人處事太老實巴交,這一點與敬子性格迥異。如果夫妻能夠長期生活下去,這個差異也許會逐漸消失,但敬子還沒有完全和丈夫融合在一起,白井就被戰爭奪去了生命。

當敬子知道丈夫陣亡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對他愛得發瘋。

後來,她跟俊三認識,才嘗盡驚心動魄的熱戀滋味,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但是,好景不長。

不久,敬子與俊三的關係猶如鄰人。她掉進寂寞的深淵,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女人」。

俊三杳無音信以後,敬子才喚醒對他強烈的愛。

敬子一想到兩次都是在男人死別之後才發現刻骨銘心的愛情,就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悔恨交加、自責自咎。

弓子的睡臉天真稚氣。

這個弓子也要成為人妻、通過男人去謀求幸福嗎?

想到這裡,敬子感覺到一種從親生女兒身上都未曾體會到的可愛。

「訂婚,還早著呢。不管昭男人有多好……」敬子自言自語。

弓子長得姿色出眾,敬子毫無嫉妒之心。

「……明天修整一下薔薇。」敬子想到薔薇,打算入睡。

秋天的薔薇比春天的薔薇香艷旖旎、婀娜多姿。敬子春末種下德國品種的深紅薔薇,打算讓它秋天開花,可是後來一直沒有照管。

「明天準備把瘋長的枝條剪掉,再上點花肥。」

可是,敬子想著薔薇的時候,一種雜念固執地悄悄爬上心頭。

從五月底到六月初,俊三隻要一看見敬子擺弄薔薇,就怒氣沖沖。他好像覺得敬子侍弄花草是為了排遣對自己的不滿情緒。

一想起俊三那時的眼神,敬子竟覺得對薔薇於心不安。

「我這個女人怎麼會這樣?!」敬子的朋友中,有的孩子多、生活艱辛,但仍然樂觀向上,身心健康。敬子就做不到。

敬子爬起來,吃了一片俊三剩下的安眠藥。

她見過田部家籬笆上的薔薇。雪白無垢的薔薇花如同佩戴在新娘子胸前一樣純潔美麗。這是夢。敬子夢見過的美麗。

敬子曾經想要田部家的爬蔓薔薇。

夢中,敬子提著紙糊的鳥籠,籠里有一隻黃鶯。她登上田部家白色的台階。

昭男迎出來,手裡提著精緻的竹鳥籠。他說:「把黃鶯移到這邊來。」

紙鳥籠口和竹鳥籠口對在一起,打開籠口,黃鶯卻逃走了。

黃鶯被追趕得夾在玻璃門的門閂處,扑打著翅膀掙扎。敬子緊緊捉住。黃鶯的小腦袋掙扎著,嘴從敬子的指縫間向外擠。黃鶯一死,敬子驚慌害怕。

「怎麼啦!」昭男想叫,卻叫不出聲來。

從噩夢中醒來,只覺得喉嚨乾渴冒煙。

恐懼的心情剛剛平靜下來,像是噩夢的繼續,手中還殘留著小鳥掙扎的感覺。

房間的亮光刺激著敬子,她驚嚇得爬起來,走到盥洗室,手捧自來水喝。

手抓著黃鶯時的痛苦難受還沒消失。

似夢非夢。

「應該放它走……」可是,終於沒有放走它,於是驚恐失色。

雨點稀稀落落地打在屋檐上,涼秋頓時取代了昨日的炎熱。

朝子走到敬子身旁洗臉,嘟嘟囔囔地說:「要去旅行,必須準備行裝。」

「旅行?去哪兒?」

「名古屋和大阪。必須要一個比手提箱大一點的皮箱。」

朝子最近粉面朱唇、丰容生輝,跟以前判若兩人。她洗完臉,抹上橄欖油,更顯得白里透粉、柔嫩腴潤。

敬子想,也要找個合適的時間跟朝子的未婚夫小山好好談一談。小山到家裡來找朝子,給人的印象也有朝子般的冷漠。這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是好事還是壞事,敬子無法判斷。

朝子只喜歡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可是連廚房的煤氣都不摸,能和小山這樣的人過到一起去嗎?

女兒要出嫁了,敬子忽然覺得空虛寂寞。朝子對做母親的這種心情毫不理解。

「我和你一起去買。我要去銀座辦事。」敬子說。

早飯後,敬子偶然拽出些布頭雜物,做起好久沒做的女紅。常在外面跑,沒有時間和耐性縫綴編織,總是托給別人。

敬子把準備送去成衣鋪的布料整理好以後,披著弓子帶兜帽的雨衣到細雨霏霏的院子里。

四季常開的薔薇已鼓出飽滿的蓓蕾。

握著剪子的手指覺得冰涼,敬子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媽媽,你不出去啊?」朝子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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