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水上

整個暑假,弓子幾乎每天都收到同學的來信。

「你到底有多少朋友?看來弓子在學校里也很有人緣。」朝子的話聽起來有些冷嘲熱諷,「要不凈是些閑得無聊、悶得發愁的嬌小姐……」

從來不見有朝子的信,同學校友互相聯繫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子好像也不給別人寫信。

被朝子這麼一說,弓子也覺得寫信費了不少時間。但寫信不僅僅因為閑得無聊,也是排遣苦悶的一種方式。

弓子在信中不厭其煩地聊著朝子演戲掉了半磅肉、假期作業進展如何、熟人朋友的種種傳聞等話題。

而父親失蹤的悲傷、敬子對自己的憐愛、朝子的抵觸反抗,這些當然對誰也不能說。

今天敬子出門以後,弓子又閑得發慌,百無聊賴地攤開雪白的信紙,略一思索,寫上:「哥哥,您好嗎?」

但是,弓子從一開頭的「您好嗎」這句問候語就覺得不是滋味。清要是「不好」,也許就是因為弓子造成的;明知「不好」還問「您好嗎」,這就顯得太虛情假意了。

弓子把信紙撕掉,另寫一張:「哥哥,請您早日回來。」

這也不行。清會不會以為弓子愛他、殷切盼望他回來呢?要是這麼理解,清回來後又怎麼辦呢?

弓子害怕清那種急不可待、單刀直入的求愛方式。清不會溫柔細膩地體貼弓子這樣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愛情帶著淡淡春愁的憧憬。

不過,弓子還是情願清盡量在家裡。因為這一陣子敬子心慌意亂,指靠不上。清不在家,更叫弓子心情鬱悶、落落寡歡。

「清脾氣這樣壞,都是我不好。」

弓子聽到敬子這樣自責,徹骨地傷心。

敬子認為清憤懣不平的根本原因是對她的生活方式不滿。特別是俊三失蹤以後,應該和清認認真真地談心。但自己驚慌失措、心神不定,一心盼望俊三回來,沒想到要和孩子們交換意見。這樣,清和朝子憤然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你不覺得清也好、朝子也好,不是也應該稍稍體諒媽媽的心情嗎?」

弓子無法回答。

「雖說從小就失去父親,我管他們也太鬆了,現在後悔都來不及。」

其實,清心頭不悅的真正原因就在於弓子。他甚至說過「弓子,能不能也讓爸爸成為我真正的爸爸」,但是弓子不能把這話告訴敬子。

清愛慕弓子,所以對弓子的父親並不憎恨責難。

現在,清寄居朋友家裡,弓子覺得是自己把他趕走似的,於心不安。

俊三不在,敬子孤獨寂寞,就搬到樓下的和式客廳和弓子睡在一起。

有時候深更半夜清走進來,隔著蚊帳看一眼弓子的睡容,然後出去。就這樣,弓子也無法放心安穩地入睡,她把毛巾被蓋到額頭上。

清不管敬子已經睡著,照樣打開走廊的電燈,進到屋裡。要是敬子還沒睡,就裝作有事,和敬子說兩三句話,其實根本不會有三更半夜非說不可的事情。

「是來看我的,」弓子覺得有點恐懼,「哥哥太女人氣……」

她實在非常討厭男人偷看自己的睡相。

白天,弓子也盡量避免和清搭話。

清似乎不理解弓子的心情,一天到晚失魂落魄似的坐立不安,來回打轉轉,儘管是同住一個屋檐下情同手足的兄妹,卻給她寫了一封狂熱的情書。

但是,弓子一心惦念著父親的下落,哪有心情談戀愛?接到清的情書,反而使她心頭孤愁凄涼。

「弓子要是討厭我,我就死心了。這樣子不死不活,我實在受不了,都快瘋了。你明確表態,不喜歡,就乾脆一點說不喜歡……」

弓子被清逼得走投無路、進退兩難,哭喪著臉說:「您要這麼說,我在這個家裡就待不下去,只好離家出走……」

第二天,清就住到一個名叫田浦的朋友家裡去了。

「媽媽每天都惦念著您。」弓子寫了這句話以後,下面的話就自然順暢地流出來,「即使論文還沒完成,也請您回來。也許您認為我太任性,但是哥哥一不在家,我覺得還是哥哥理解弓子。」

這是真心話。只要清有事出遠門,弓子就會想念他。

「這一段時間,我總覺得爸爸也許已不在人世,非常傷心。一想到爸爸不在了,我全身就沉浸在親切寧靜的父愛之中,然後必定淚水流淌。最近我動不動就傷感落淚。」

寫到這裡,弓子真的淚盈於眶。

「哥哥在新宿對我說過,還記得幾年前那個清冷的夜晚,爸爸牽著我的手把我交給媽媽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也懂得,爸爸這樣做是不願意讓小弓子受苦受累。以前,我不知道母愛,都是爸爸給我擤鼻子。上小學時每天都是爸爸送我,他看著我進了校門才返回電車站。」

「下雨的時候,也是爸爸冒雨跑到路上,彎著腰,替我揀回散落的摺紙。」

這麼一寫,父親疼愛自己的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現在腦海里。

「但是,爸爸和媽媽住在一起以後,好像把我推開不管了。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寂寞,後來才慢慢知道,爸爸這樣做是讓媽媽和哥哥姐姐疼愛我。一想到爸爸的恩情,心裡就迫切希望再見他一面,同時也希望像爸爸愛我一樣得到別人的愛。」弓子不知不覺地寫了這句話,最後又把它勾掉。

「得到別人的愛」之類的話,對清不能隨便寫。

另外,弓子凈說父親的好話,清又怎麼看呢?

「爸爸凈讓媽媽擔驚受怕、操心勞累,似乎不是個好爸爸。但是我非常清楚,只要爸爸還是下落不明,媽媽就什麼事也干不下去。朝子姐姐看媽媽這個樣子,心裡著急,情緒不佳,好像身體也不好。」

弓子想了想,繼續寫道:「這種時候,哥哥不在家裡,我覺得全家都遭受不幸似的。」她又淚眼模糊,「弓子我不想回到親生母親身邊。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的心靈無法溝通。我想,一定是媽媽待我太好的緣故吧。如果是爸爸拋棄了生病的母親,我這個孩子應該更貼近母親才是,可為什麼我根本不想給她寫信?我成了一個壞孩子。可是,母親也夠可以的,聽說她對媽媽說要常來看我,可連一封信也沒有。母親難道不擔心爸爸的事嗎?」

弓子猶豫著這些清都知道的事是否還要寫在信上,便改變話題:「媽媽這幾天精神好多了,今天也出門去了。哥哥,請您陪伴著媽媽。我幫不了媽媽的忙。另外,無論如何去看一遍朝子姐姐扮演的斯黛拉,演得棒極了。演出到後天為止。」

弓子寫到這裡,一下子停住了筆。她似乎聽見清的聲音:「你自己怎麼樣?」

她想在信里展示男人無法理解的女人微妙纖細的心靈世界,但難以確切表達,腦子裡又出現清那張硬邦邦的繃緊的臉孔,便賭氣似的寫上「再見」,裝進信封。

「哎呀,不知道這個名叫田浦的朋友的地址。」問敬子大概能知道,不過這本來就是一封可寄可不寄的信。

弓子把沒有收信人姓名的鼓鼓的信封夾在信箋里,像融化在白晝靜謐的暑熱中,頭枕胳膊,怡然自得地閉上眼睛,秀麗安寧的臉龐尚帶幾分稚氣。

敬子給醫院的昭男打電話,對前幾天晚上的幫助表示感謝。

「哪裡,應該說是我受到您的關照。」昭男客氣一句以後,等著敬子說話。

但敬子沒有說話,總不至於就這樣掛斷電話吧?

她的沉默使昭男感到不安:「喂,是在家裡嗎?」

「不,剛從島木的公司出來。在附近的公用電話亭。」

「島木先生有線索嗎?」

「事情很蹊蹺。」

「怎麼回事?」

「您願意聽嗎?」從敬子的聲音可以知道,她打電話就是想把事情告訴昭男。

「我想如果我能幫什麼忙的話……」

「謝謝您。」敬子略一停頓,「那天早上,我不是對您說島木有一個照顧他的女辦事員嗎?」

「啊。」

「今天我和她見面了。她說她一直在水上尋找島木來著。」

「水上?」

「隅田川和東京港。我今天才知道,島木最後是和她在水上分手的。」

「……」

「她說她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兩三次來到我家的坡道下,就是沒有勇氣走上來。她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說下班以後到她和島木乘汽艇的大川和東京灣輪船碼頭一帶來回尋找。」

「啊?」

「我也想到東京灣竹芝棧橋去查找。」

「是開往伊豆大島的輪船碼頭嗎?」

「是的。我懷疑會不會是從東京港乘船出海……不過,乘船有乘客名單。要是跳海,報上也會登出來啊,總不能這樣一直不明不白的嘛。」

「應該有乘客名單吧。」

「我想去東京灣的輪船公司查一查。」

「要是您方便,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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